天邊最後一抹晚霞慢慢的落下了,隨著那個圓圓的金烏消失,天空和大地的色彩變得十分沉凝黯淡。盛夏的夜晚並不寒冷,可當月亮上升,溫度乍然相差不少,加上微微的晚風從荷塘處吹拂過來,仍帶著濕潤的水氣,這是極易傷風的時候。胡嬤嬤穿著駙馬府的標準管家娘子的對襟裌襖,憂傷的站在朱亭外,看著俞錦熙微醺的仰面斜躺在貴妃榻上,遲疑了半響,才帶著藕荷色披風走上前,細心的為俞錦熙披上了。
亭子裡的石桌上凌亂的擺著幾樣酒菜,甜白釉的酒壺早就空了,歪在一旁。底下一片水漬。
「哦,是枝英啊?」俞錦熙的胡茬冒出來,比往日清俊的風流才子形象,多了幾分落拓不羈的瀟灑和滄桑。他的眼眸還帶著朦朧的醉意。
「老爺……您這是何苦?若早知道,枝英說什麼也不會同意……」
俞錦熙的笑容有些傻氣,恍惚了一下搖搖頭,「不試驗怎麼知道……你別說了,我不後悔。」
不後悔還這樣借酒消愁?
胡嬤嬤很想說,當年您受到人生最大挫折,親眼看見生母的死亡,沒有一蹶不振吧?在北疆十年艱難無比,您沒有不思振作,整日懶懶的只想躲開人群吧?為什麼現在……
可她的話,說不出口,永遠都問不出來。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悔不悔。
不久,曹姑姑急匆匆走過來,逕直步上朱亭,額頭的汗漬都來不及擦,「安樂候帶著姑奶、奶去玄真觀,已經三日未歸了。」
胡嬤嬤當即一愣,隨即擔憂之色溢於言表,「三天沒歸?怎麼會?去的時候帶足了伺候的人手麼?姑爺失明看不見,姑娘最近的心情一定很不好。怕是只顧照顧姑爺,她自己身邊沒個可靠的人……」
「哎呦,我的好姐姐,你怎麼只擔心她有沒有人伺候!」曹姑姑氣結。急劇喘息著,「我聽說那玄真觀的老觀主挺有本領,雖然他不對外示人久矣,可仍被我打探到他能令『啞巴說話』,是個深不可測的人!會不會被人他發現了蛛絲馬跡?」
俞錦熙木然的把酒壺拿起來,費力的只倒出兩滴,煩悶的丟在一旁。「不用查了。那個老傢伙認識我母親。」
「什麼,他認識夫人?那……他也會『探心術』?」
曹姑姑露出驚恐目光,跺著腳,一疊聲的哀歎,「完了,全完了!」毫無頭腦的亂轉了兩圈,忽然起了僥倖心思,「會不會那人的本領有限。查到只鱗片爪?」
「有區別麼?」
「這……老爺,您好歹想想辦法啊?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再耽誤下去。怕是黃花菜都涼了。」
「涼就涼了吧。」
「您!」曹姑姑無奈的跺腳,「好吧,反正是您的女兒,又不是我的!我管她跟我離心不離心。」
胡嬤嬤知道俞清瑤可能遇到什麼,反而平靜的緘口,站在一邊。她為何要背叛俞清瑤……也說不上是背叛,當年她來到年幼的俞清瑤身邊,十數年如一日,掏心挖肺的照顧,當成親生女兒一樣關愛。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俞錦熙的一句吩咐——「照顧好我女兒,枝英,我只把你留在她身邊」。
為他的信任,為他的交代,為他的殷殷囑托,所以她堅守著「乳嬤嬤」的位置。心甘情願從良家女做了奴婢。
而今,她也是為俞錦熙的一句話,離開了自小帶大的姑娘身邊。
她沒變,始終不改初衷。
其實說開了,俞清瑤若不是俞錦熙的女兒,她胡枝英理會什麼魚啊水的?天高地遠,她哪裡不能去啊?
仰天癡癡呆笑的俞錦熙,身影無比的蕭索和孤獨。他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了,一個也沒。他的父親,是個小人,就不用說了,生母匪夷所思的來歷,都在她的手札後用特殊字符說明了。妻子跟曾經的好友走了,唯一的女兒……也未必是他的女兒吧!
別的人不相信「借屍還魂」,他卻必須要相信。母親留下的手札中明確的指明了她就是「借屍還魂」,從未來世界的一縷幽魂降臨到大周。不然,光憑一個出身卑微的奴婢,能有那麼大的見識和心機魄力?上觀五百年,下看五百年,也就一個林謹容而已。就算她不能出現在史書中,可她通過影響帝師俞青松,影響帝王廣平,實現了她的抱負。多少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做到了。
如果俞清瑤也是「借屍還魂」……母親和女兒都是?
俞錦熙覺得自己能接受前者,卻無法接受後者。俞清瑤在娘胎中孕育的時候,他跟沐天華的感情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從剛剛知曉懷孕就期待了,足足期待了十個月,才得到那個小小的,巴掌大的小女兒。他至今記得懷抱小女兒時的激動和喜悅。簡直用言語無法形容。
可……他親生女兒的芯子換了?被不知從哪裡來的魂靈給佔據了?
他從沒期待女兒生得國色天香,或是聰慧過人,只盼望她一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便足夠了。可這麼簡單的願望,都不可能了,女兒早就不是真正的女兒。是另外一個人,跟他沒有半點關係的陌生人!也許來自那個時空,也許來自過去……反正,不是令流出喜悅淚水的小小女嬰了。
若問俞錦熙怎麼發現的?俞清瑤剛剛重生那會兒,俞家老宅不是正巧死了一個丫鬟麼?她還為此嚇唬了不聽話的翡翠……胡嬤嬤是親身經歷人,她對俞錦熙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隱瞞。
所以說,第一次見面俞錦熙就開始懷疑俞清瑤的身份了。
而俞清瑤自己不知道,這些年她露出令人疑惑的地方太多了,比如「重生」前她是個文弱受氣的女孩,怎麼就半年不到性格大變,發飆的硬逼著安慶侯府的下人帶她去京城?到了京城,她待人接物,款款大方,努力得到舅父、舅母的疼愛,並且處處防範沈家姐妹,外出做客時更是處處謹慎,最終逃開了「東風無力」那塊帕子的陷害,這不顯得有些……妖孽?況且她看人的眼光,有時會露出一種憎恨,有時會是哀戚,有時是特別的喜歡,後期才學會會掩飾。胡嬤嬤天天跟著她,全都看在眼裡,就是不對外人說起罷了。
但懷疑歸懷疑,他能怎麼樣呢?狠狠咒罵一頓,想辦法趕走陌生的靈魂?便是想趕,也趕不走啊!找尋什麼得道高僧,驅鬼?他不信不說,就算能做到,也不能傷害「俞清瑤」的本體。畢竟,身體還是他女兒的。
俞錦熙一直處在兩難中,所以他對待俞清瑤的態度非常特殊,簡直不像一個父親。不像尋常人非常在意在子女面前的權威,他總是做一些古怪的事情惹怒俞清瑤,看她發火卻苦苦忍耐的樣子。不斷的挑撥,再挑撥,直到俞清瑤受不住的爆發……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多年。好像一個遊戲。
等俞清瑤成親後,他又攛掇她女扮男裝,尋面首,甚至在還不是皇帝的端親王面前言及「又不是你的女兒」,言外之意,母女通殺不是很好麼……總之,什麼離奇大膽、驚世駭俗就做什麼。
這對他而言,未嘗不是失去「女兒」表現痛苦的方式。同時,也是在不間斷的試探俞清瑤……到底來自哪裡?如果是跟他的生母林謹容一個家鄉,倒也罷了。可試探來試探去,俞清瑤有激進鋒芒的地方,但大多數都是安分守己,普普通通一女孩。
俞錦熙失望了。
他猜測原因,要麼是「魂靈」太過謹慎,不肯露出一丁點痕跡,要麼是他已經被發現了目的。那樣,又何必繼續?所以,他按捺不住,決定讓曹姑姑的師傅,也就是母親留下的貼身丫鬟之一,用「探心術」查探俞清瑤的內心。花費了諸多設計,終於得到那句「你幾歲重生在俞清瑤身上」,「十歲」的對答。他再也不能聽下去,把人交給了謝貴妃一系的人,只提了一個要求——把人帶的遠遠的,再也不要看見。
怎麼知道謝貴妃如此之狠,把人帶到了瘟疫爆發地。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第一次做夢夢到已逝的母親,母親一直對他說「錯了啊,錯了啊」。他真的錯了嗎?他只是無法再看到那張面容,無法面對那雙眼睛。一想到軀殼裡藏著的靈魂是另一個……心就痛得難以言語。
「枝英啊……你願意最後為我做一件事嗎?」
「老爺……」胡嬤嬤眼含熱淚,「您讓枝英做什麼,哪怕是去死,枝英也願意的。」
「是嗎?」俞錦熙笑得欣慰,看著年輕時不夠漂亮,老了更加沒什麼姿色的胡嬤嬤。願意為他生為他死的女人太多了,可從來弄不清那些女人到底是喜歡他的外表還是詩仙的名聲。至於胡枝英,她應該是特別的吧。
「以前我讓你照顧她,現在,你還願意替我過去照顧她嗎?」
「我……」(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