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三十八年的夏天,京城上方籠罩在一片陰雲中,統治這座王朝的深宮帝王,已經病入膏肓,足足半個月沒有上朝了。太醫院的十多位太醫日夜輪班,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可皇帝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眼看著大行在即。
宗室、文臣、武將日日往寢宮探望,憂心忡忡,更別說六宮的妃子了,全無主張。有子女的還好些,多少有份念想。那些沒有生育兒女的,以淚洗面,生怕皇帝最後一道旨意,讓她們統統陪葬去。
在這種驚惶、緊張、壓抑的氣氛下,唯有一對母子保持清醒。端王府清淨的小院內,高大的樟樹撐起巨大的華蓋,落下滿地的陰涼。屋內一尊含月金蟾徐徐吐著青煙,朦朧似幻,當中坐著的美貌婦人,一身金紅色牡丹富貴宮裝,戴著含珠金翅七尾鳳釵,不是惠太妃是誰?她一掃因兒媳把自個兒吊死的陰影,眉目之間滿是勝券在握的自得。
反觀端王,至今想起兩個月前皇帝對他露出的口風,仍覺得不可置信,如墜夢中。
他生的太遲,一出生就是王爺之尊,可惜跟大位半點可能也無。不過作為隆正皇帝的老來子,他比其他任何宗室皇子幸福多了,不用為那個位子爭個你死我活,也不會被猜忌。一直以來,他也樂意做個逍遙王爺——男人所求的,權勢,美色,財富,他都齊全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他一直小心翼翼的保持那條界限,維持和皇帝兄長不多的情感牽繫,做好自己的位置,在朝在野的名聲都還不錯。原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誰能想到病重的皇帝兄長竟然屬意他做繼任皇帝?
「母妃,兒臣總覺得不可思議……莫不是陛下一時衝動?」
「我的兒,你當陛下是什麼人?再說,現在除了你。還有什麼人可堪大任?」惠太妃耐心的勸解,眉宇間除了母親的慈愛,還有身居上位者的鎮定自若。那股不應該在女人身上看到的野心,正在她的眼眸中閃閃發光。
「身為帝王。就要有包容天下的胸襟和眼光,江山社稷豈是周傢俬產?若是眾多皇子有才能,不消多說,自然擁立正統;可你看看,八皇子和梁皇貴妃圖謀不軌,竟在飲食中下毒,意欲加害龍體。十一皇子又出了那樣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的醜事,那起扶不起的東西坐上大位,又怎能服眾!禍害的是天下百姓!」
「我的兒,這個時候你不挑起大梁,還能指望誰?況且你也是先皇的子孫,怎麼算不得正統?連皇帝都想到了你,認定你是最合適的繼承人,你可要打點精神。將那些沒要緊的想法丟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國事家事樣樣的事都要你拿大主意。你可不能亂了,你一亂。不知朝廷會亂成什麼樣子。」
如此安撫的半響,端王才沉下心思,重重點了點頭,起身換了朝服進宮去了。
八月二十四日,廣平皇帝的龍塌前聚集著三四位重臣,陪伴他四十多年的賢妃娘娘,和端親王。臨終之前,瘦成枯槁一樣的皇帝用顫巍巍的手按了玉璽,連下了三道聖旨。
一,即日起冊立端親王周端敬為「皇太弟」。其次。廢黜八皇子王爵,幽禁皇貴妃梁氏……終身,遇赦不赦。終究,她和鬥了一輩子的彭皇后下場一般無二。
第三,大行後不許活人陪葬,一應喪葬從簡。宮人到了年齡盡數放出,許家人接回養老。諸未成年皇子守孝三載,平民百姓忌嫁娶三月。葬定陵,與先王皇后合葬。
無人知道的是,先皇后的陵寢內,早存放了另一個人的骨灰。那人在史書上毫無記錄,等相關的人都去了後,再無人知曉她當年的風華。如風兒吹去的塵埃,了無痕跡。
二十五日,廣平大行。朝野俱是一片哀嚎。
平心而論,廣平皇帝並不以「仁厚」著名,可他在位期間,施政方針明確,對外用武,對內安撫,著實令百姓安居樂業。縱有風不調雨不順的時候,他也盡力救災了,沒有發生過大起的一整村子死絕的事情。
兵事上,大周對東夷、對北狄用兵,不說戰果,確實加強了對周邊鄰國的威懾。文學上,出了一個百年不遇的『詩仙』,足夠讓千百年後的文人學子記住這個燦爛的年代。再,窮十年之功編著了一部汗牛充棟的《廣平大典》,足可給後人留下無盡的文學寶藏。
廣平是自覺沒有任何遺憾的離開這個塵世。他掌控了這個國家將近四十年,早就筋疲力盡,接下來該輪到下一輩了。
端王在廣平的靈前登基加冕,因有大行皇帝的遺詔,文臣武將順從的接受聖旨,三叩九拜見新皇。新皇帝登基後,依禮冊封惠太妃為「惠安太后」,賜居慈寧宮,把自己吊死的欒氏因是明媒正娶的結髮「王妃」,封為「瑞慧」皇后,後娶的連氏則封為「瑞敏」皇后,賜居坤寧宮。謝側妃封「貴妃」,一子周止息為「寧王」,一女周芷芬為「福安公主」;阮側妃封「賢妃」,所生女兒為「福儀公主」。令有原端王府其他的子女,也一一冊封了。
最幸福的是那些歌姬,原本地位低下,隨時都能可能贈送,流落不知什麼地方,可端王成了皇帝,她們也算是潛邸伺候過皇帝的人,封了才人、采女不等,位分雖低,可比以前的日子好多了!
至於嫡出的周止戈,則早早的立為太子。諸公主中的周芷苓,才嫁到東夷一年,可因是結髮皇后的嫡出,尊貴無比,也被冊封公主。她在東夷的日子更舒坦了——可人是不能太過舒坦的,她知道嫡親的兄弟做了太子,驚喜過後滿是憂慮,萬一她的兄弟被姓謝的賤人害了怎麼辦?大仇人沐天華是沒了,可父皇身邊的壞人實在太多,沒有自己看著,太子身邊的人能照顧好他麼?於是,日夜憂心,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希望能回大周居住。
大概是書寫得太過動情,兩個月後得到許可,立馬收拾東西離開了東夷。
……
且說在餘杭過得舒舒服服,不知南北的俞清瑤,一日日忙得沒個停腳的時候。她這一年過得太舒心了,不是沒煩惱,而是那些煩惱跟以前時刻憂心脖頸上的鍘刀相比,稱得上「甜蜜的負擔」了。都有閒心思考景暄對她的情,是因她自身還是其他,可見「閒」成什麼樣了。
她這裡快活的不知憂愁,等到廣平皇帝大行的消息傳來,整個人簡直有點懵了。
不是因意外而戳手不及——她早知道皇帝的身體撐不了多久了。只是,這輩子跟前世終究不一樣。前世皇帝死了就死了,對她沒有任何影響。她個人的苦難跟皇位爭奪來說,簡直如螞蟻一般,小到不值一提。
可這輩子,她見過皇帝,還相處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她知道皇帝愛慕她的祖母林氏,這很可能是她滾過釘床、告了御狀還能活下來的原因。平心而論,廣平皇帝雄才偉略,算是大周歷史上少有的雄心跟才能相匹配的皇帝,其餘不是驕奢淫逸,就是志大才疏,怎比得上廣平留下一個富有的國庫?眾多賢臣良將?
她在良心的天平上偏向皇帝。
可夫君景暄一直被皇帝猜忌,這點讓她很是不放心。不過這一切,都隨之而去了!
新皇帝端宸……好吧,她還是習慣稱呼他為端王殿下。
現在該明白她當初知曉母親跟端王的私情,有多麼震驚了吧?那時,她壓根沒想過這是一樁醜聞,一種會牽連到她閨譽,害她嫁不到好人家的恥辱。想的只是,母親不能一輩子做端王的情人,總要有站出來的一天。況且她的生父不能跟皇帝搶女人,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為此,她當年還不到十二歲,就敢硬著頭皮,拚死為母親求一個名分。
若說沾光,她當真沒有想過。她又不是端王的兒女,身份尷尬,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倒是知曉俞子皓的真實身份後,終於明白她的前世,俞子皓為什麼能那麼風光快活了。
親王的私生子,終究跟皇帝的私生子不同。前者被宗人府管著,後者皇帝態度強硬的承認了,宗人府敢管嗎?只要不是立為太子,封個普通的閒王,眾大臣也不會激烈反對。
正在默默盤算回京後該怎樣面對得意的母親弟弟,景暄忐忑不安的過來,握著俞清瑤的手,不得不將瞞了兩個月的消息和盤托出了,
「清瑤,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你……」
「怎麼了,這麼慎重其事的?」
「是關於你娘,她、她心疾發作,過世了!」
的確,對外的消息就是這種「心疾發作」!要知道這種病看不出來,平時看著好好的,一旦發作,過世不過是眨眼的功夫。
可俞清瑤怎麼會相信!
她的母親沐天華發病多少次了?自打她這輩子母女相見起?母親身邊的人有救急的藥,加上這幾年精心保養,什麼刺激能讓她心疾發作?
端王登基?那太好了,六宮的空位多少啊,比掙兩個側妃位子強多了!想著跟端王光明正大,她也不能捨得這麼死了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