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時節,秦家村的漢子和女人們都忙碌了起來,趁著天氣開始轉涼,秋收的日子即將到來,為過冬的各項事做起了準備。
秦家村冷熱分明,熱時酷暑,冷時嚴寒。一到冬日便是鵝毛大雪,刺骨寒風,生生能將人給凍死。越冬的東西現在便要開始準備起來,否則到了冬日要是準備不足,餓死或者凍死了人,開了春,便要準備喪事。
自古以來,秦家村辦喪最多的時候,便是在初春。
秦家村東邊的野林子連著的是一大片連綿不絕的森林,出入的大多是獵人,這些年雖然沒有發生野物餓壞了出來叼人飽腹的慘劇,但早年間是有的。所以這片野林子也被秦家村的人稱為禁林,小孩子們都被教育不能靠近這片野林子。
此時野林子中卻躺著一個衣著破舊的小姑娘,相貌姣好,就是有些乾瘦,身上也有些髒兮兮的。此時也不知道是在睡覺還是怎麼,躺在泥地上一動不動,身邊擱著一個籮筐,裡面裝著的是一些果子和蘑菇。
鳥兒鳴叫一聲,那姑娘好似是要醒了。
「嘶……」
只見她慢慢地坐了起來,眼睛仍舊是緊閉著,手摸上頭敲了兩下,喊了一句「頭疼」,緊接著仰起了頭轉了一圈,又摸了摸頸子。
然後她頓了一下。
她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視線所及,是一棵棵筆直的像是要插入雲霄的樹,樹葉翠綠欲滴,將頭上的視線都給遮住了,只留下些許的縫隙給了頭頂上的陽光。她順著一束束肉眼可見的陽光望下來,看到了地上斑駁的碎光投影。
她慢慢站了起來,首先是對自己的一身衣著感到驚奇,然後她又看到了自己的長髮。她驚呼一聲,再看看自己的手,捏了捏自己的臉。
「見鬼了?」
她低叫一聲,腳上踢上了什麼,低頭一看,是一個竹編的籮筐,盛著半筐的果子和蘑菇。
她忽然覺得很頭疼,抱著頭捶了幾下,然後全身一瞬間僵硬住了。
就在她眼中開始瀰漫著不可置信的神情時,一聲蓋過一聲的急切呼喚將她的神智拉了回來。
「筱雨?筱雨!你在哪兒?快應我一聲啊!筱雨……」
小姑娘咧了咧嘴,動了動唇想開口說話,這才感覺到自己渾身無力,餓得都要發昏了。她勉強從籮筐中撿了個果子,有氣無力地在身上刮擦了兩下,然後便啃了起來。嚼了兩口她方才覺得有了些力氣,這才出聲回道:「悅悅,我在這兒。」
「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你了!」迎面匆匆跑來一個和小姑娘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但看上去要比小姑娘圓潤得多,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瞧著一團喜慶,「筱雨,趕緊離開禁林吧,我覺得這兒陰森森的,要不是為了找你,我都不敢進來……」
悅悅上前拉住她的好友,看了看那半筐的果子蘑菇,歎了口氣說:「這也夠一天吃的了,趕緊回去吧,你家……你家出事兒了……」
小姑娘正啃果子的動作一頓,然後抿唇問道:「又是我大伯上門尋事來了?」
悅悅為難地點點頭,幫小姑娘背上籮筐,搓了搓手說:「筱雨,你爹娘和大哥都已經兩個月沒回來了,怕是……你總要為你自己,還有你弟弟妹妹們打定主意,不能老由著你大伯這樣欺負,今天順個凳子明天抱把柴禾的,總有一天你大伯會把你家給搬空了……」
悅悅一邊說著,一邊架起小姑娘,扶著她開始往外走,身體還不時的縮一縮:「要不是找你,我真不敢來禁林,就怕遇上什麼野東西……」
而被她攙著往外走的小姑娘,此時心裡卻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她不再是戰地軍醫秦筱雨,喪生後的她居然以另一個人的身份,重又活在了世間。除了名字沒變,其他的,都變了。
作為一名醫生,她對鬼神輪迴之論向來是不信的。可當這一切真切發生在她身上的時候,已經由不得她不信了。
「筱雨啊,你不能繼續任由你大伯一家欺負,我娘都看不慣你大伯一家人,說他們刻薄。你雖然是侄女,也不能什麼都順著他,什麼都聽他的,不然初霽他們怎麼辦……」
筱雨頓了頓步子,身體的記憶自動地想著事情。
如今她是秦家村十四歲農家女秦筱雨,爹行二,娘身份不明,是爹撿來的媳婦兒,因為這個,除了爹對娘一直很好,村裡的人都有些瞧不上娘,覺得她沒有娘家當助力。且因為娘有些大家小姐的做派,和村裡的婦人們都格格不入,一直也沒什麼往來的朋友,所以和娘相熟的人也不多。
前兩個月大哥去南邊山頭挖陷阱逮了只成年狍子,爹娘想著賣了狍子,就能攢夠錢給大哥娶親了,再加上家裡還有些東西需要置辦,娘也繡了些帕子打算拿去鎮上賣,於是爹娘和大哥一起往鎮上去了。結果這一去,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才聽說曾家兵招募前鋒兵,相當於是衝在最前方位置的兵種,這多半是個送命的位置,因為這,壯年漢子都不肯去,不想白白去送了性命,於是曾家軍就開始抓壯年男子,估計爹和大哥是被抓走了。
緊接著村裡就謠言四起,說娘見家裡兩個頂樑柱都沒了,不想回來為他們四個剩下的姐弟打算,再繼續吃苦,所以也跑了。甚至有說娘跟著誰誰私奔了的混賬話傳出來,連那人什麼樣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筱雨是不信的。不,是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是不信的。在身體的記憶當中,這個娘溫婉賢淑,可能真的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小姐,她行為舉止都有規有矩,從來不說污言穢語,舉止得宜,還繡得一手好刺繡。即便是她鮮少出門,對他們幾個兄弟姐妹的教育卻從來沒有鬆懈,尤其是大哥,娘甚至有教他認字讀書,只是村裡人都知道地不大清楚罷了。
兩個女孩子相攜著從禁林裡走了出來,悅悅抹了抹頭上的汗,提了半天的心方才落了下來:「總算走出來了,筱雨,我們趕緊回你家去。」
筱雨點了點頭。
筱雨的家在秦家村的東邊,挨著禁林很近,經過中間一片山坡荒地,翻過去就是筱雨的家,左右也不過是一刻鐘的路程。老遠的兩人就聽見路那頭有哭鬧的聲音,屋子外邊還圍著好些個觀望的村民。
筱雨的心不由自主的一緊,悅悅更是氣鼓了雙頰,顯得她的臉更加圓了:「筱雨,一定是你大伯!」
筱雨臉色凝了起來,加快了步子往家裡趕。
院子外面的村民趕緊讓開道,看向筱雨的神情中都摻了點兒同情。
還沒跨進院子就聽見一個粗獷的聲音吼著:「還有臉哭?問你們你們姐呢?死丫頭片子跑哪兒去了?莫不是見你們爹娘大哥都跑了,她也跟著跑了吧?說話啊大傻!」
然後是一個尖利的聲音說道:「爹,問那大傻還不如問潔霜,她好歹能說兩句話。」
隨即而來的便是女孩子的驚叫,夾雜著細弱的喊疼聲。
幼兒慘烈的哭聲更大了。
筱雨怒從心頭起,捏了捏拳幾步跨了過去。堂屋的門都沒關,筱雨就看著她大伯大喇喇地坐在主位,大弟蹲在一邊埋著頭一言不發,小弟坐在地上一張臉都哭得紅紅的了,小臉蛋上全是淚水。妹妹潔霜被堂妹元寶揪著頭髮。
三個弟弟妹妹都是一副慘相。
「住手!」
筱雨大喝一聲,屋裡的人立馬將視線轉移到她身上,只有大弟,仍舊是埋著頭一言不發。
這一家子的境況讓筱雨看著很是心酸。
他們一共五個兄弟姐妹,娘雖然是爹撿來的媳婦兒,但爹一向將娘如珠如寶般的疼愛,在爹那一輩,他們家是兒女最多的。
筱雨上前將堂妹元寶扯開,妹妹潔霜趕緊躲到了她後面。筱雨怒向大伯道:「大伯這是做什麼,看我爹娘不在,我們孤姐弱弟的好欺負是不是?」
地上坐著的小弟也爬著站了起來,躲到了筱雨後面,緊拽著筱雨的衣裙,大眼睛裡瀰漫著委屈。
「筱雨回來啦?」秦家大伯秦招福咧了咧嘴,喚了寶貝女兒元寶在身邊,掏了掏耳朵,對筱雨道:「這小半天兒的去哪兒了?」
「大伯確定要問這個?」筱雨譏笑一聲:「恐怕我說了我出去尋吃的,免得我姐弟幾個餓死,既然大伯問了,就央大伯救濟點兒吃食。大伯是不是就後悔問了?」
秦招福咳了兩聲,不接筱雨的話茬,端坐了身子擺出長輩的姿態訓道:「筱雨啊,你爹娘不在,你們家的事兒自然要大伯張羅了。我跟你大伯娘商量了一下,你們家沒勞動力,家裡的田以後就大伯幫你們種。這件事就這麼定……」
「慢著。」筱雨不慌不忙地從牆角提了洗衣裳用的木棒,杵在地上撐著自己的身體,神情變得有些陰冷:「大伯的意思是,要我把家裡的田,過給你?」
秦招福兀自笑了笑,沒將筱雨的行為放在眼裡,摸著下巴點頭說:「就是這個意思,你看你們家也沒人能幫忙種地不是……」
話還沒說完,筱雨雙手抓著木棒迎面就朝秦招福招呼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