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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124章 文 / 姜戎

    第124章

    小狼的性格最終決定了小狼的命運。

    陳陣始終認為,他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最後失去了小狼,是騰格裡安排的一種必然,也是騰格裡對他良心的終生懲罰,使他成為良心上的終生罪犯,永遠得不到寬恕。

    小狼傷情的突然惡化,是在一個無風、無月亮、無星星和無狗吠的黑夜。古老的額侖草原靜謐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標本,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後半夜,陳陣突然被一陣猛烈的鐵鏈嘩嘩聲驚醒。強烈的驚怵,使得他頭腦異常清醒,聽力超常靈敏。他側耳靜聽,在鐵鏈聲的間隙,隱隱地從邊境大山傳來了微弱的狼嗥,斷斷續續,如簧如簫,蒼老哀傷,焦急憤懣。那些被趕出家園和國土的殘敗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驃悍的狼軍團攻殺,只剩下白狼王和幾條傷狼孤狼,逃回到邊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邊防公路之間的無人區。然而,它們卻無法返回充滿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尋找和收攏被打散的殘兵,準備再次率兵攻殺過去,拚死一戰。

    陳陣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聽到額侖自由狼的嗥聲了。那微弱顫抖焦急的嗥聲,卻包含了他所擔心的所有訊息。他想,畢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淚,這慘烈的嗥聲比完全聽不到嗥聲更讓人絕望。額侖草原大部分最強悍、兇猛和智慧的頭狼大狼,已被特等射手們最先消滅。大雪覆蓋額侖草原以後,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騎兵出生的特等射手早已換上快馬繼續去追殺殘狼。額侖草原狼好像已經沒有實力再去殺出一條血路,打出一塊屬於自己的新地盤了。

    陳陣最為擔心的事情也終於發生。久違的狼嗥聲忽然喚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衝動、反抗和求戰欲。它好像是一個被囚禁的草原孤兒王子,聽到了失散已久的蒼老父王的呼聲,而且是蒼老的求援聲,它頓時變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變成一發炮彈發射出去,急得想發出大炮一樣的轟響來回應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傷,它已經發不出一絲狼嗥聲來回應父王和同類的呼叫,它急得發瘋發狂,豁出命地沖躍、沖拽鐵鏈和木樁,不惜衝斷脖頸,也要衝斷鐵鏈,衝斷項圈,衝斷木樁。陳陣的身體感到了凍土的強烈震動,從狼圈方向傳來的那一陣陣激烈的聲響中,他能想像出小狼在助跑!在衝擊!在吐血!小狼越衝越狠,越衝越暴烈。

    陳陣嚇得掀開皮被,迅速穿上皮褲皮袍,衝出蒙古包。手電光下,雪地上血跡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噴血,一次又一次的狂衝,它的項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頭,鐵鏈繃得像快繃斷的弓弦,胸口掛滿一條條的血冰。狼圈裡血沫橫飛,血氣蒸騰,殺氣騰騰。

    陳陣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企圖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剛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塊羊皮。楊克也瘋了似地的衝了過來,但兩人根本接近不了小狼,它憋蓄已久的瘋狂,使它像殺紅了眼的惡魔,又簡直像一條殘忍『自殺』的瘋狼。兩人慌得用一塊蓋牛糞的又厚又髒的大氈子撲住了狼,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下。小狼在血戰中完全瘋了,咬地、咬氈子、咬它一切夠得著的東西,還拚命甩頭掙鏈。陳陣覺得自己也快瘋了,但他必須耐著性子一聲一聲親切地叫著小狼,小狼……不知過了多久,小狼才終於拼盡了力氣,才慢慢癱軟下來。兩人像是經歷了一場與野狼的徒手肉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著白氣。

    天已漸亮,兩人掀開氈子,看到了小狼瘋狂反抗、拼爭自由和渴望父愛的嚴重後果:那顆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顯然是在撕咬那塊髒氈子的時候拽斷的,血流不止,小狼很可能已把髒氈上的毒菌咬進傷口裡。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嚨裡不斷冒血,比那次搬家時候冒得還要兇猛,顯然是舊傷復發,而且傷上加傷。小狼瞪著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裡咽血,皮袍上,厚氈上,狼圈裡,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跡,比殺一隻馬駒子的血似乎還要多,血都已凍凝成冰。陳陣嚇得雙腿發軟,聲音顫抖、結結巴巴地說:完了,這回可算完了……楊克說:小狼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都噴出來了,這樣下去血會流光的……

    兩人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怎樣才能給小狼止住血。陳陣慌忙騎馬去請畢利格阿爸。老人見到滿身是血的陳陣也嚇了一跳,急忙跟著陳陣跑過來。老人見小狼還在流血,忙問,有沒有止血藥?陳陣連忙把雲南白藥的小藥瓶全都拿了出來,一共四瓶。老人走進蒙古包,從手把肉盆裡,挑出一整個熟羊肺,用暖壺裡的熱水化開泡軟,切掉了氣管等硬物,把左右兩肺斷開,然後在軟肺表面塗滿白藥,走到狼圈旁邊,讓陳陣喂小狼。陳陣剛把食盆送進狼圈,小狼便叼住一塊肺吞了下去。羊肺經過食道吸泡了血,便鼓脹了起來,小狼差點被噎住。塗著白藥的柔軟羊肺像止血棉,在咽喉裡停留了好一會兒,才困難地通過喉嚨。泡脹的羊肺止壓了血管,並把白藥抹在了食道的傷口上。小狼費力地吞進兩葉羊肺,口中的血才漸漸減少。

    老人搖了搖頭,說:活不成了,血流得太多,傷口又在要命的喉嚨裡,就算這一次止住了,下次它再聽見野狼叫,你還能止住嗎?這條狼,可憐吶,不讓你養狼,你偏要養。我看著比刀子割我脖子還難受啊……這哪是狼過的日子,比狗都不如,比原先的蒙古奴隸還慘。蒙古狼寧死也不肯過這種日子的……

    陳陣哀求道:阿爸,我要給它養老送終,您看它還有救嗎?您把您治病的法子全教給我吧……小狼讓我明白了太多的東西,我真是太對不起小狼了……

    老人瞪眼道:你還想養?趁著它還像一條狼,還有一股狼的狠勁,趕緊把它打死,讓小狼像野狼一樣戰死!別像病狗那樣窩囊死!成全它的靈魂吧!

    陳陣雙手發抖,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讓自己來親手打死小狼,這可是他歷經風險、千辛萬苦才養大的小狼呵。他的眼淚猛地湧出:阿爸,您聽我說,我哪能下得了手……就是有一星半點的希望我也要救活它……

    老人臉一沉,氣得猛咳了幾下,往雪地上啐了一大口痰,吼道:你們漢人永遠不明白蒙古人的狼!

    說完,老人氣呼呼地跨上馬,朝馬狠狠抽了一鞭,頭也不回地向自己的蒙古包奔去。

    陳陣心裡一陣劇烈的疼痛,就好像他的靈魂也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兩個人像木樁似地定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楊克用靴子踢著雪地,低頭說:阿爸還沒對咱倆發這麼大的火呢……小狼已經不是狼崽了,它長大了,它會為了自由跟咱們拚命的。狼才是真正「不自由,毋寧死」的種族。照這個樣子,小狼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還是聽阿爸的話吧,給小狼最後一次做狼的尊嚴……

    陳陣的淚在面頰上凍成了一長串冰珠。他長歎一聲說:我何嘗不理解阿爸說的意思?可是從感情上,我下得了這個手嗎?將來如果我有兒子的話,我都不會像養小狼這樣玩命了……讓我再好好想想……

    失血過量的小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狼圈的邊緣,用爪子刨了圈外幾大塊雪,張嘴就要吃。陳陣急忙抱住了它,問楊克:小狼一定是想用雪來止疼,該不該讓它吃?

    楊克說:我看小狼是渴了,流了那麼多血能不渴嗎?我看現在一切都隨它,由它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吧。

    陳陣鬆開了手,小狼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嚥雪塊。虛弱的小狼疼冷交加,渾身劇烈抖動,猶如古代被剝了皮袍罰凍的草原奴隸。小狼終於站不住了,癱倒在地,它費力地蜷縮起來,用大尾巴彎過來摀住自己了的鼻子和臉。小狼還在發抖,每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它全身都會痙攣般地顫抖,到吐氣的時候顫抖才會減弱,一顫一吸一停,久久無法止息。陳陣的心也開始痙攣,他從來沒有見過小狼這樣軟弱無助,他找來一條厚氈蓋在小狼的身上,恍惚間覺得小狼的靈魂正在一點一點脫離它的身體,好像已經不是他原來養的那條小狼了。

    到了中午,陳陣給小狼煮了一鍋肥羊尾肉丁粥,用雪塊拌溫了以後,端去餵小狼。小狼用足全身的力氣,擺出狼吞虎嚥的貪婪架式,然而,它卻再沒有狼的吃相了。它吃吃停停,停停吃吃,邊吃邊滴血邊咳嗽。咽喉深處的傷口仍然在出血,平時一頓就能消滅的一鍋肉粥,竟然吃了兩天三頓。小狼不會說話,無法訴說它的疼痛,但陳陣卻被小狼的聲聲喘息,一絲一絲地拽得揪心裂肺。

    那兩天裡,陳陣和楊克白天黑夜提心吊膽地輪流守候服侍小狼。但小狼一頓比一頓吃得少,最後一頓幾乎完全嚥不下去了,嚥下去的全是它自己的血。陳陣趕緊騎上快馬,帶了三瓶草原白酒,請來了大隊獸醫。獸醫看了滿地的血就說:別費事了,虧得是條狼,要是條狗,早就沒命啦。

    獸醫連一粒藥也沒給,躍上馬就去了別家的蒙古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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