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兩人漸漸接近大獺山。突然,兩人發現那裡的山窪處紮了兩頂帆布帳篷,帳外炊煙升起,還有一掛大車和木桶水車,一付臨時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們又搶先了一步。畢利格老人臉色陡變,氣得兩眼冒火,朝帳篷衝去。
兩匹馬還沒有跑近帳篷,就聞到香噴噴的獺肉和獺油的氣味。兩人在帳篷前急忙下馬,看到帳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鍋,大半鍋棕色旱獺油,正咕嘟咕嘟冒著油泡;幾隻熬干了油膘,只剩下肉身的大獺子在鍋裡翻滾,獺肉已炸得焦黃酥脆。一個年輕民工剛剛撈出一隻炸透的獺子,又準備再往鍋裡下一隻剝了皮、淨了膛,滿身肥膘的獺子。老王頭和一個民工坐在一隻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著一碗黃醬,一碟椒鹽和一盤生蔥。兩人一邊對著酒瓶嘴喝酒,一邊大嚼著油炸獺子,快活之極。
大鍋旁邊一個大號鐵皮洗衣盆裡,盛滿著剝了皮的獺子,其中大部分是僅有尺把長的小獺子。草地上,放著幾塊大門板和十幾張飯桌大小的柳條編,上面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獺皮,足有一兩百張。陳陣跟老人走進帳篷,帳篷地下摞著幾摞半人多高已經曬乾的獺皮,大約也有一百多張。帳篷中央放著一個一米多高的汽油筒,筒裡已裝半筒獺子油,地上還散放著一些小號的油壺油桶。
老人又衝出帳篷外,走到鐵皮盆前,用馬棒撥拉開表面的幾隻小獺子,發現底下還有幾隻油膘很薄的母獺子。
老人氣得用馬棒猛敲鐵皮盆,對老王大吼:誰讓你們把母獺子和小獺子都打了?這是大隊的財產,這是額侖世世代代的牧民,費老了勁才留下來的獺子,你們膽子也太大了,不經過大隊的同意就敢殺掉這麼多的獺子!
老王頭醉醺醺地繼續喝酒吃肉,不緊不慢地說: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盤上打獺子啊,可這還是您老的地盤嗎?連你們大隊都歸了兵團了。告訴您吧,是團部派我們來打的。孫參謀長說啦,旱獺毀草場,旱獺還是狼群過冬前的主食,滅了旱獺,狼群不就過不了冬了嗎?團部下令,滅狼大會戰必須把旱獺一塊堆消滅。師部醫院的大夫說,旱獺會傳鼠疫,這會兒那麼多的人進了這塊地界,要是得了傳染病你負責啊?
畢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團部下令也不成!你們把獺子打光了,牧民拿什麼來做皮活?要是籠頭韁繩斷了,馬驚了,人傷了,誰負責?
老王頭噴了一口酒氣說:上頭讓我們打的,自然有人負責唄,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頭去說啊,衝我們干力氣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頭又瞧了一眼老人馬鞍上的麻袋說:您老不也是來打獺子的嗎?許你打,為啥就不許我打?野物也不是你們家養的,誰打著就歸誰。
老人氣得鬍鬚亂顫,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回去叫馬倌來,這些皮子和油,都得給我送到大隊去!
老王說:這些獺肉獺油,都是團部食堂定的,明兒就得給他們送去。你要是叫人來搶,儘管搶,到時候可有人跟你算賬!這些皮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連包主任都得親自給他送貨去。
老人垂著手,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陣冷冷地說道:你們本事真不小啊,一氣打了這麼多旱獺!大獺小獺連窩端,看你們明年還打什麼!
老王頭說:你們不是管我們叫盲流嗎,盲流盲流,「盲目流動」,還管什麼明年,哪兒有吃的就往那兒流,過一年就算一年唄。你們替獺子操心,可誰替盲流操心了?
陳陣知道,同這些痞子盲流根本無理可講。他只想知道他們是用什麼絕招打了這麼多的旱獺,難道他們也會下有彈性的活套?陳陣轉了口氣問:你們用的什麼法子?打了這麼多的獺子?
老王頭得意地說:想跟咱學一手?晚啦!這片獺山剩不下幾窩洞了。大前天,我們就往送師部送了一大車獺子肉和油呢……想知道咋打的啊?上山去見識見識吧,再晚了就見不著啦。
陳陣扶老人上了馬,兩人直奔山頭。在最東北的一個小山包上有四五個人正彎著腰忙活什麼,兩人全速衝了過去。老人大叫:住手!住手!民工停下手裡的活,站起來張望。兩人下了馬,陳陣一見眼前的陣勢,驚怵得全身發麻。山包頂側有五六個獺洞,他一看便知,這是一窩獺子的連環洞。但是除了主洞和一個輔洞以外,其他四個洞都已經被土石封死。最讓陳陣感到恐怖的是,一個為首的民工,手裡握著一隻一尺多長的小獺子,小獺正拚命掙扎。在小獺子的尾巴上赫然拴著一掛大鞭炮,那條短尾上還繫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又拴著一卷拳頭大小的舊氈子,上面沾滿了紅色的辣椒面,氈子上剛倒上了柴油,氣味衝鼻。旁邊一個民工手裡拿著一盒火柴。如果再晚來一會兒,他們就要把小獺放進洞,再點火炸洞熏洞了。
畢利格老人急跑兩步,把一隻腳踩進洞裡。然後坐在洞旁,大聲呵斥民工,讓他們把手裡的東西都放下。幾位民工對這位管了他們一夏天的頭頭,不敢造次,趕緊解繩子。
陳陣在草原從來沒見過如此貪婪毒辣、滿門抄斬的捕獵方式,比竭澤而漁更殘忍。一旦小獺子把點燃的鞭炮、辣椒面和柴油氈帶進洞,又一窩旱獺將面臨滅頂之災。旱獺洞是草原上最深最陡、內部結構最複雜的獸穴,而且有防煙工事。一旦遇到人往洞裡燻煙,獺子就會迅速在洞中的窄道堆土堵洞。但是,這批來自半農半牧區的民工獵手,採用的這種毒招,就可打旱獺們一個措手不及。放進洞的小獺子會嚇得不顧一切地直奔窩底旱獺扎堆的地方,把鞭炮辣煙帶到那裡。而窩中的獺子根本來不及堵洞,就中心開花了。連續的爆炸和濃辣嗆煙,會把整窩的獺子統統炸熏出來。出口只剩下一個,等待它們的就是棍棒和麻袋。這項毒招簡單易行,只要先用套子套上一隻小獺子來作「引子」就行了。短短幾天之內,這夥人就毀了一座千年獺山,旱獺幾乎種族滅絕。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狠敲地面,敲得碎石四濺。他幾乎瞪爆了眼珠,猛敲猛吼:把紅炮剪斷!把辣椒繩子剪斷!把小獺子放回洞裡!
民工們磨磨蹭蹭解繩子,可就是不放小獺子。
老王頭趕著輕便馬車趕了過來,他好像已經酒醒,跳下車滿臉堆笑,一個勁地給老人敬煙遞煙,一面轉身大罵夥計。他向握著小獺子的民工走去,一把抓過獺子,用刀子割斷繩子,又走到老人身邊說:您老起來吧,我這就放生。
老人慢慢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說:你就是放了,往後再別想攬到我們大隊的基建活了。
老王頭賠笑說:哪能呢,我這也是奉命辦事。不殺光獺子,就斷不了狼的後路,這也是為民除害嘛。不過,您老說的也對,沒了獺子油,籠頭韁繩不結實,容易出事,是得給牧民留些獺子……
小獺子放到獺洞的平台上,老王頭一鬆手,小獺子嗖地鑽進洞裡。
老王頭歎氣說:其實,弄一窩獺子也不容易,今天好不容易才套住一隻小獺子。這些日子,盡點炮了,獺子嚇得都不敢出來了。
老人不依不饒地說:這事沒完!你馬上把打的東西送到大隊部!這事要是讓蘭木扎布那些馬倌知道了,還不把你們的大車和帳篷砸了!
老王頭說:我們收拾收拾就走,還得跟包主任匯報匯報。
老人看了看表,他又開始擔心北面的小獺山,便對老王頭說:我這就去找人去,一會兒還回來。兩人跨上馬,向邊防公路方向跑去。
剛剛翻過兩個山包,突然隱約聽到身後有幾聲鞭炮響,一會兒就沒動靜了。老人說;不好,咱又上當了。兩人急撥馬頭往回跑。奔到山頂,只見老王頭下半臉蒙著濕布,正指揮眾人捕殺獺子,洞外已經攤了一地的死獺子。獺洞裡不斷冒出嗆鼻的辣煙,最後幾隻獺子剛剛鑽出洞就被亂棒打死。畢利格老人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陳陣把老人攙到迎風處,不停地給他拍後背。
蒙著濕布的一幫人像江洋大盜,迅速將十幾隻大小獺子裝進麻袋,扔上車,慌忙駕車衝下山去。
陳陣說;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這麼快就又套上一隻小獺子的?
老人說:八成他們堵了好幾天,裡面的小獺子真的餓壞了。也沒準,剛才他們套了兩隻,在麻袋裡還藏了一隻,咱們沒瞅見。這幫土匪!土匪!比從前草原的盜馬土匪還可惡!老人柱著馬棒站起身來,望著這一窩被滅門滅族的老獺洞,淚流滿面,哆哆嗦嗦地說:作孽啊!這個獺洞我認識。我小時候就跟著阿爸在這個老洞下過套。我們祖祖輩輩不知道有多少代人都在這個獺洞打過獺子,可是這窩獺子從來沒有絕過後,每年這窩獺子大獺小獺都叫得歡著吶。這個獺洞年年興旺,少說有百十年了……誰承想,就兩袋煙的工夫,這百年老洞就成了空洞……
陳陣難過地說:您老別生氣了,咱們還是回去想想辦法吧?
老人還在擔心,突然說:在這兒咋沒見著道爾基?我看他是帶人上北邊的小獺山去了。他們有車,跑得快,總是搶在咱們的前頭。快走!於是兩匹馬朝北邊急奔。兩人翻過幾道緩坡,就看見外蒙古的巨大山脈,國界線就在那山脈的腳下。
老人指了指遠處的一片灰綠色的山包說:從前可以到那兒去打獺子,現在形勢緊張,不讓去了。這會兒蚊子少,狼準保上那兒去抓獺子了。狼能想到的事兒,道爾基也準保能想到。
陳陣問:邊防站就不管管他們嗎?
老人說:那兒的山多,邊防站也不容易發現,就是發現了,都是部隊的車,頂多說幾句就完了。
跑著跑著,兩匹馬都開始自行減慢了速度,不時低頭搶一大口青草吃。陳陣發現馬嘴裡的青草要比草地上的牧草綠得多,而且根根粗壯,都是草場上最優質的牧草,草尖上還帶著飽滿的草穗草籽。他再低頭看,發現草叢下面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青草,每個草堆大如喜鵲巢。他知道這是草原鼠打下的過冬糧,正堆在鼠洞口晾曬,曬乾以後就一根根地叼進鼠洞。此時草地上的秋草半截已經變黃,可是草原鼠打的草卻全是綠的,這些草堆都是鼠們在幾天以前,青草將黃未黃之前啃斷的。因而,馬見到這麼香噴噴的優質綠草自然就不肯快走了。
老人勒了勒馬,走到草堆最密集的地方,說:歇歇吧,讓馬從老鼠那兒搶回一些好草來。沒想到狼群剛一走,老鼠就翻了天,今年的草堆要比頭年秋天的草堆多幾倍吶。
兩人下了馬,摘了馬嚼子,讓馬痛痛快快地吃綠草。兩匹馬高興地用嘴巴扒拉開草堆表層的乾草,專挑草堆裡面未曬乾的青草吃,如同吃小灶,吃得滿嘴流綠汁,連打響鼻,吃了一堆又一堆,一股濃郁的青草草香撲面而來。老人踢開一堆草,草堆旁邊露出了一個茶杯口大小的鼠洞,裡面一隻大鼠正探頭探腦,看見有人動它的過冬活命糧,衝出洞咬了一口老人的馬靴尖頭,又竄回鼠洞,急得吱吱亂叫。一會兒,兩人身後傳來一陣馬急抖馬鞍子的聲音,回頭一看,只見一隻一尺長的大鼠,竟然竄出洞狠狠咬了正低頭吃草的馬的鼻子一口,馬鼻流出了血,人馬周圍一片鼠叫聲。
老人氣得大罵:這世道真是變了,老鼠還敢咬馬!再這麼打狼,老鼠該吃人了!陳陣趕緊跑了幾步將馬牽住,把韁繩拴在馬前腿上。馬再低下頭吃草就長了心眼,它先用蹄子把鼠洞口刨塌,或乾脆就用大蹄子蓋住鼠洞,然後再拚命吃草。
老人踢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草堆,說:七八步就是一堆青草,老鼠把草場上最好的草都挑光了,偷走了,連配種站的新疆種羊,都吃不上這麼好的草料啊。老鼠比打草機還厲害,打草機只能打好草賴草一塊兒打,可老鼠專揀好草打。這個冬天老鼠窩裡存草多,老鼠凍死餓死的就少,明年開春母鼠的奶就多,下的崽更多,又偷草又往洞外掏沙子,明年老鼠就該翻天了。你看看,草原上的狼少了,老鼠都不用偷偷摸摸地幹,都變成強盜一個樣了……
陳陣望著近處遠處數不清的草堆,感到悲哀和恐懼。每年秋季,額侖草原都要進行一場鼠畜大戰。草原鼠再狡猾也有它的致命弱點,它們在秋季深挖洞廣積糧準備越冬,就必須提前堆草曬草,因為濕草叼進洞必然腐爛無法儲存。老鼠們每年鬼鬼祟祟的集體曬草行動,無疑等於自我暴露目標,給人畜提供了滅鼠的大好時機。牧民只要一發現哪片草場出現大量草堆,就連忙報警,生產小組就會立即調動所有羊群牛群甚至馬群,及時趕到搶吃草堆。那時草場已經開始變黃,而鼠草堆又綠又香,又有草籽油水,畜群一到,拚命爭搶,不消幾天就能搶在鼠草曬乾以前把草堆吃光,讓鼠害最嚴重的草場的老鼠,一冬無糧無草餓死凍死。這是蒙古牧民消滅草原鼠害的古老而有效辦法。
但是,秋季草原滅鼠,人畜還必須與狼群協同作戰。狼群負責殺吃和壓制草原鼠,使其不敢痛痛快快地出洞打草。打草拖草的鼠行動不便,很容易被狼逮住。而人畜負責消滅草堆。千百年來,狼和人畜配合默契,不僅有效地抑制了鼠害,還因為老鼠採集的草堆,延長了牧草變黃的時間,使得牲畜多吃了近十天的綠草和好草,等於多抓了十天的秋膘,真是一舉兩得。這場戰爭如果缺少狼群參戰,就沒有那麼大的收效了。況且,更遠的冬季草場,人畜鞭長莫及,主要還得依靠狼來滅鼠。而那些初到草原的農區人,哪能懂得這場關係草原命運戰爭的奧妙呢?
兩匹馬狂吃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把肚子吃鼓了。然而,面對這樣大範圍,大規模的草堆,大隊畜群的兵力就顯然不夠了。面對從未見過的戰局,老人想了半天說:調馬群來?那也不成,這兒是牛羊的草場,馬群來了,老規矩就全亂套。這麼多的草堆,就是調摟草機來也摟不完啊。看樣子草原真要鬧災了……
陳陣狠狠地說:是人災!
兩人跨上馬,憂心忡忡地繼續往北走。一路上的草堆,斷斷續續,或密或疏,向邊防公路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