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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114章 文 / 姜戎

    第114章

    陳陣像罪人一樣地回到家。他簡直不敢跨進草原上的蒙古包。但是他還是進了門。

    張繼原正在跟楊克和高建中講全師滅狼大會戰,張繼原越說越氣:現在全師上下,打狼剝皮都紅了眼。卡車小車、射手民兵一起上,汽油子彈充足供應。連各團的醫生都上了陣,他們從北京弄到無色無味的劇毒藥,用針管注射進死羊的骨髓裡,再扔到野地,毒死了不知多少狼。更厲害的是跟著兵團進來的民工修路隊,十八般武器全都上了陣,還發明了炸狼術,把炸山取石的雷管塞到羊棒骨的骨管裡,再糊上羊油,放到狼群出沒的地方,狼只要一咬骨頭,就被炸飛半個腦袋。民工們到處布撒羊骨炸彈,還把牧民的狗炸死不少。草原狼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到處都在唱:祖祖孫孫打下去,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聽說,牧民已經到軍區去告狀了……

    高建中說:咱們隊的民工這幾天也來了勁,一下子打了五六條大狼。這批從牧民變成農民的人,打狼技術更高。我花了兩瓶白酒的代價才弄清楚他們是怎麼打著狼的。他們也是用狼夾子打,可就是比這兒的牧民狡猾多了。這兒的獵手總是在死羊旁邊下夾子,時間長了,狼也摸到規律了,它們一見野地裡的死羊,就特別警惕,不敢輕易去碰,往往要等鼻子最靈的頭狼聞出夾子,甚至把夾子刨出來,才下嘴吃羊。這幫民工就不用這種辦法,他們專在狼多的地方下夾子,旁邊既沒有什麼死羊,也沒有骨頭,地上平平的。你們猜他們用什麼做誘餌?打死你,你也猜不出來……他們把馬糞泡在化開的羊油裡,再撈出來晾乾,然後把羊油味十足的馬糞搓碎,撒到下好狼夾子的地方,一撒好幾溜,每一溜都連到下夾子的地方,這就是誘餌。當狼路過這地方的時候,會聞見羊油味兒,因為沒有死羊也沒有肉骨頭,狼就容易放鬆警惕,東聞聞,西聞聞。聞來聞去就被夾子夾住了。你們說這招毒不毒?偷雞連把米都不用出。老王頭說,他們就是用這種法子,把自己老家的狼害給滅了……

    陳陣沒有再聽下去,他走向狼圈,輕輕叫著小狼小狼。一整天沒見,小狼也想他了,小狼早已親親熱熱地站在狼圈最邊緣,翹著尾巴盼著他進狼圈。陳陣蹲下身,緊緊抱著小狼,把臉貼在小狼的腦袋上,久久不願鬆開。草原秋夜,霜月淒冷,空曠的新草場,草原狼顫抖悠長的哭嗥聲已十分遙遠……

    有腳步聲在陳陣的身後停住,傳來楊克的聲音:聽蘭木扎布說,他看見白狼王帶著一群狼衝過邊防公路了,團部的那輛小「嘎斯」沒追上。我想,白狼王是不會再回到額侖草原來了。

    陳陣一夜輾轉無眠。

    熊可牽,虎可牽,獅可牽,大象也可牽。蒙古草原狼,不可牽。

    小狼寧可被勒死,也不肯被搬家的牛車牽上路。

    全大隊的牛群羊群,天剛亮就已提前出發,浩浩蕩蕩的搬家車隊也已經翻過西邊的山梁,分組遷往大隊的秋季草場。可是二組的知青包七輛重載的牛車還沒有啟動,畢利格老人和嘎斯邁已經派人來催了兩次。

    張繼原這幾天專門回來幫著搬家。然而,面對死強的小狼,陳陣與張繼原一籌莫展。陳陣沒有想到,養狼近半年了,一次次大風大浪都僥倖闖了過來,最後竟會卡在小狼的搬家上。

    從春季草場搬過來的時候,小狼還是個剛剛斷奶的小崽子,只有一尺多長,搬家時候,把它放在裝干牛糞的木頭箱子裡就帶過來了。經過半個春季和整整一個夏季的猛吃海塞,到秋初,小狼已長成了一條體型中等的大狼。家裡沒有可以裝下它的鐵箱和鐵籠,即便能裝下它,陳陣也絕無辦法把它弄進去。而且,他也沒有空餘的車位來運小狼,知青的牛車本來就不夠用,他和楊克的幾大箱書又額外佔了大半車。七輛牛車全部嚴重超載,長途遷場弄不好就會翻車,或者壞車拋錨。草原遷場的日子取決於天氣,為了避開下雨,全大隊的搬家突然提前,陳陣一時手足無措。

    張繼原急得一頭汗,嚷嚷道:你早幹什麼來了?早就應該訓練牽著小狼走。

    陳陣沒好氣兒地說:我怎麼沒訓?小時候它份量輕,還能拽得動它,可到了後來,誰還能拽得動?一個夏天,從來都是它拽我走,從來就不讓我牽,拽狠了,它就咬人。狼不是狗,你打死它,它也改不了。狼不是老虎獅子,你見過大馬戲團有狼表演嗎?再厲害的馴獸員也馴不服狼,你就是把蘇聯馴虎女郎請來也沒用。你見狼見得比我多,難道你還不知道狼?

    張繼原咬咬牙說:我再牽它一次試試,再不行我就玩狠的了。他拿了一根馬棒,走到小狼跟前,從陳陣手裡接過鐵環,開始拽狼。小狼立即衝著他齜牙咧嘴,凶狠咆哮,身子的重心後移,四爪朝前撐地,梗著脖子,寸步不讓。張繼原像拔河一樣,使足了全身力氣,也拽不動狼。他顧不了許多,又轉過身,把鐵鏈扛在肩膀上像長江縴夫那樣伏下身拚命拉。這回小狼被拉動了,四隻撐地的爪子扒出了兩道沙槽,推出了兩小堆土。小狼被拉得急了眼,突然重心前移準備撲咬。它剛一鬆勁,張繼原一頭栽到地上,撲了一頭一臉的土,也把小狼拽了一溜滾,人與狼纏在一起,狼口離張繼原的咽喉只有半尺。陳陣嚇得衝上去摟住小狼,用胳膊緊緊夾住它的脖子。小狼被夾在陳陣的胳肢窩裡還朝張繼原張牙舞爪,恨不得衝上去狠狠給他一口。

    兩人臉色發白髮黑,大口喘氣。張繼原說:這下可真麻煩了,這次搬家要走兩三天呢。要是一天的路程,咱們還可以把小狼先放在這裡,第二天再趕輛空車回來想辦法。可是兩三天的路程,來回就得四五天,一條狼單獨拴在這裡,不被野狼咬死,也得被打狼隊打死,羊毛庫房的管理員和那幫民工還沒搬走呢。我看,咱們無論如何也得把小狼弄走。對了,要不就用牛車來拽吧。

    陳陣說:牛車?我前幾天就試過了,沒用,還差點沒把它勒死。我可知道了什麼叫骨氣,什麼叫桀驁不馴,什麼叫寧死不屈。華夏民族不管大國小國常常舉國投降,皇帝獻出傳國玉璽,百姓穿上異族的服裝,甚至還剃禿了大半頭,腦袋後面梳了一根男不男女不女的大辮子。敢於留發不留頭的只有道士。可是,狼就是寧肯勒死也不肯就範,我算是沒轍了。

    張繼原說:那我也得親眼看看。你再牽一條小母狗在旁邊,給它作個示範吧?

    陳陣搖頭:我試過了,沒用。

    張繼原不信:那就再試一次。說完就牽過來一輛滿載重物的牛車,將一根繩子拴在小母狗的脖子上,然後又把繩子的另一端拴在牛車尾部的橫木上。張繼原牽著牛車圍著小狼轉,小母狗松著皮繩乖乖地跟著牛車後面走。張繼原一邊走,一邊輕聲細語地哄著小狼說:咱們要到好地方去了,就這樣,跟著牛車走,學學看,很簡單很容易的,你比狗聰明多了,怎麼連走路都學不會啊,來來來,好好看看……

    小狼很不理解地看著小母狗,一付不屑的樣子。陳陣連哄帶騙,拽著小狼跟著小母狗走。小狼勉強走了幾步,實際上仍然是小狼拽著陳陣在走。它之所以跟著小母狗走,只是因為它喜歡小母狗,並沒有真想走的意思。又走了一圈,陳陣就把鐵鏈套扣在牛車橫木上,希望小狼能跟著牛車開路。鐵鏈一跟牛車相連,小狼馬上就開始狠拽鏈子,比平時拽木樁還用力,把沉重的牛車拽得匡匡響。

    陳陣望著面前空曠的草場,已經沒有一個蒙古包、沒有一隻羊了,急得嘴角起泡。再不上路,到天黑也趕不到臨時駐地,那麼多岔道,那麼多小組,萬一走迷了路,楊克的羊群,高建中的牛群怎麼紮營?他們倆上那兒去喝茶吃飯?更危險的是,到晚上人都累了,下夜沒有狗怎麼辦?如果羊群出了事,最後查原因查到養狼誤了事,陳陣又該挨批,小狼又該面臨挨槍子的危險。陳陣面前出現包順貴晃著槍向小狼走去的幻影。

    陳陣急得發了狠心,說:如果放掉它,它是死;拖它走,它也是死;就讓它死裡求生吧。走!就拖著它走!你去趕車,把你的馬給我騎,我押車,照看小狼。

    張繼原長歎一口氣說:看來遊牧條件下真養不成狼啊。

    陳陣將拴著小母狗和小狼的牛車,調到車隊的最後。他把最後一頭牛的牛頭繩,拴在第六輛牛車的後橫木上,然後大喊一聲:出發!

    張繼原不敢坐在頭車上趕車,他牽著頭牛慢慢走。牛車一輛跟著一輛啟動了,當最後一輛車動起來的時候,小母狗馬上跟著動,可是小狼一直等到近三米長的鐵鏈快拽直了還不動。這次搬家的七條大犍牛,都是高建中挑選出來的最壯最快的牛,為了搬家,還按照草原規矩把牛少吃多喝地拴了三天,吊空了龐大的肚皮,此時正是犍牛憋足勁拉車的好時候。七頭牛大步流星地走起來,狼哪裡強得過牛,小狼連撐地的準備動作還沒有做好,就一下子被牛車呼地拽了一個大跟頭。

    小狼又驚又怒,拚命掙扎,四爪亂抓,扒住地猛地一翻身,急忙爬起來,跑了幾步,迅速做好了四爪撐地的抵抗動作。牛車上了車道,加快了速度。小狼梗著脖子,踉踉蹌蹌地撐了十幾米,又被牛車拽翻。繩子像拖死狗一樣地拖著小狼,草根茬剮下一層狼毛。一旦小狼被拖倒在地,它的後脖子就使不上勁,而吃勁的地方卻是致命的咽喉。皮項圈越勒越緊,勒得它伸長了舌頭,翻著白眼。小狼張大嘴,拚命喘氣掙扎,四爪亂蹬,陳陣嚇得幾乎就要喊停車了。就在這時,小狼忽然發狂地拱動身體,連蹬帶踹,後腿終於踹著了路埂,又奇跡般地向前一竄,一轱轆翻過身爬了起來。小狼生怕鐵鏈拉直,又向前快跑了幾步。陳陣發現這次小狼比上次多跑了兩步,它明顯是為了多搶出點時間,以便再做更有效的抵抗動作。小狼搶在鐵鏈拽直以前,極力把身體大幅度地後仰,身體的重心比前一次更加靠後半尺。鐵鏈一拉直,小狼居然沒被拽倒,它強強地梗著脖子,死死地撐地,四隻狼爪像摟草機一般摟起路梗上的一堆秋草。草越積越多,成了滑行障礙,呼地一下,小狼又被牛車拽了一個大跟頭。

    小母狗側頭同情地看看小狼,發出哼哼的聲音,還向它伸了一下爪子。那意思像是說,快像我這樣走,要不然會被拖死的。可是小狼對小母狗連理也不理,繼續用自己的方式頑抗,拽倒了,拱動身體踹蹬路埂,掙扎著爬起來,衝前幾步,擺好姿勢,梗著脖子,被繃直的絞索勒緊,然後再一次被拽倒,再拚命翻過身……陳陣發現,小狼不是不會跟著牛車跑和走,不是學不會小狗的跟車步伐,但是,它寧可忍受與死亡絞索搏鬥的疼痛,就是不肯像狗那樣被牽著走。牽與拒牽,在性格上絕對是狼與狗、狼與獅虎熊象、狼與人根本區別的一道界限。草原上沒有一條狼會越出這道界限,向人投降。拒絕服從,拒絕被牽,是作為一條真正的蒙古草原狼作狼的絕對準則。

    小狼仍在死抗,堅硬的沙路像粗砂紙,磨著小狼爪。陳陣胸腔裡一陣猛烈地心絞痛。草原狼,萬年來倔強草原民族的精神圖騰,它具有太多讓人感到羞愧和敬仰的精神力量。沒有多少人,能夠像草原狼那樣不屈不撓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來抗擊幾乎不可抗拒的外來力量。草原狼永遠是個謎,它們有著人類想像不到和高不可攀的境界。陳陣自以為他已經比任何漢人,甚至比許多草原年輕人都更深地瞭解草原狼,可是這條只有半歲的小狼,卻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又給他了上一次深刻的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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