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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86章 文 / 姜戎

    第86章

    狼群的嗥聲漸漸稀落了。忽然一聲奶聲嫩氣的狼嗥,從羊群和蒙古包後面傳來。陳陣頓時嚇得一激凌:狼居然抄了羊群的後路?二郎帶著所有的狗,猛吼著衝了過去。陳陣一骨碌爬起來,抄起馬棒和手電也跟著衝了過去。衝到蒙古包前,只見二郎和大狗小狗,圍在小狼的狼圈外,都驚奇地衝著小狼亂哼哼。

    電筒光下,陳陣看見小狼蹲踞在木樁旁邊,鼻尖沖天,仰天長嗥——那一聲狼嗥竟然是從小狼喉嚨裡發出來的。小狼居然會狼嗥了?這是陳陣第一次聽到小狼長嗥,他原以為小狼要完全長成標準的大狼才會嗥呢。沒想到這條四個月狼齡的半大小狼,這一夜突然就發出了嗚歐——嗚歐的狼嗥聲,那動作和聲音,嗥得和真正的野狼一模一樣。陳陣興奮得真想把小狼緊緊抱在懷裡,再親它一口。但他不願打斷它初展歌喉的興奮,也想最近距離地欣賞自己寶貝小狼的歌聲。陳陣比一個年輕的父親聽到自己寶貝孩子第一次叫他爸爸還要激動。他忍不住輕輕撫摸小狼的背毛,小狼高興地舔了一下他的手,又繼續引吭高歌。

    狗們都糊塗了,不知道該咬死它,還是制止它。在同仇敵愾看羊狗的陣線裡,突然出現了仇敵的嗥聲,小組的狗隊陣營頓時大亂。鄰居官布家的狗也突然停止了叫聲,有幾條狗甚至跑到陳陣的家門口來看個究竟,並隨時準備支援。只有二郎欣喜地走進狼圈,舔舔小狼的腦袋,然後趴在它的身旁,傾聽它的嗥聲。黃黃和伊勒惡狠狠地瞪著小狼,這一刻,小狼稚嫩的嗥聲,把它在狗群裡生活了幾個月漸漸模糊的身份,不打自招了——它不是一條狗,而是一條狼,與正跟狗群嗥吠大戰的野狼沒有任何區別的狼。但是黃黃和伊勒見主人笑瞇瞇地望著小狼撫摸小狼,敢怒不敢言。鄰家的幾條大狗看著人狗狼和平共處,一時也弄不清它到底是狗還是狼,它們歪著腦袋懷疑地看了幾眼這條奇怪的東西,便悻悻地回家了。

    陳陣蹲在小狼身邊聽它的長嗥,仔細觀察狼嗥的動作。陳陣發現小狼開始嗥的時候,不是一下子就把鼻尖對天的,而是一聲一聲地高上去。小狼每嗥一聲就把頭抬高一點,嗥完就把頭放平。再嗥時,又再抬高一點,直到把它的黑鼻頭直指中天。陳陣欣賞著小狼輕柔綿長均勻的餘音,就像月光下,一頭小海豚正在水下用它長長的鼻頭輕輕點拱平靜的海面,海面上蕩起一圈一圈的波紋,向四面均勻擴散。陳陣頓悟,狼鼻朝天的嗥叫姿態,也是為了使聲音傳得更遠,傳向四面八方。只有鼻尖沖天,嗥聲才能均勻地擴散音波,才能使分散在草原四面八方的家族成員同時聽到它的聲音。狼嗥哭腔的悠長拖音,狼嗥仰鼻沖天的姿態,都是草原狼為適應草原生存和野戰的實踐而創造出來的。草原狼進化得如此完美,如此成功,不愧是騰格裡的傑作。

    陳陣渾身的熱血湧動起來。在原始遊牧的條件下,在內蒙古草原的最深處,此前大概還沒有一個人,能撫摸著狼背傾聽狼的嗥歌。緊貼著小狼傾聽狼嗥聲真是太清晰了,小狼的嗥聲柔嫩圓潤純淨,雖然也是「嗚歐……歐……」那種標準的狼嗥哭腔,但聲音中卻沒有一點悲傷。相反,小狼顯得異常興奮,它為自己終於能高聲長歌而激動無比,一聲比一聲悠長、高昂、激越。小狼像一個初登舞台就大獲成功的歌手,亢奮得賴在台上不肯謝幕了。

    儘管幾個月來,小狼常常做出令陳陣吃驚的事情,但是此時,陳陣還是又一次感到了震驚。小狼學狗叫不成,轉而改學狼嗥,一學即成,一嗥成狼。那狼嗥聲雖然可以從狼群遠遠聽來模仿,但是長嗥的姿態呢?黑暗的草原,小狼根本看不見大狼是用什麼姿態嗥的,可它竟然又一次無師自通。小狼學狗叫勉為其難,可學狼嗥卻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真是狼性使然,小狼終於從學狗叫的歧途回到了它自己的狼世界。小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小狼長大了,從此將長成一條真正的草原狼。陳陣深感欣慰。

    然而,隨著小狼的嗥聲一聲比一聲熟練、高亢、嘹亮,陳陣的心像被小狼爪抓了一下,立即揪緊了。偷來的鑼敲不得,可是偷來和偷養的小狼卻自己大張旗鼓地「敲打」起來了,唯恐草原上的人狗狼不知道它的存在。陳陣暗暗叫苦:我的小祖宗,你難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和狗想打死你?有多少母狼想搶你回去?你為了躲避人挖了一個洞,把自己藏起來,你這一嗥不就前功盡棄了嗎?這不是『自殺』嗎?陳陣轉念一想,又突然意識到,小狼不顧生命危險,冒死高嗥,肯定是它想讓它的媽媽爸爸來救它。它發出自己的聲音以後,立刻本能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它不是一條「汪汪」叫的狗,而是野外遊蕩長嗥的那些「黑影」的其中一員。荒野的呼喚在呼喚荒野,小狼天性屬於荒野。陳陣出了一身冷汗,感到了來自人群和狼群兩方面的巨大壓力。

    對於小狼的長嗥,陳陣以及草原上的人群、狗群和遠處的狼群,最初都沒有反應過來,小狼給了大家一個措手不及。倉促中,仍是狼群的反應最快,當小狼發出第三聲第四聲嬌嫩悠長的嗥聲時,三面大山的狼群剎那間靜寂無聲,有的狼「歐……」的尾音還沒有拖足拖夠,就嘎然而止,把剩下的嗥聲吞回狼肚。

    陳陣猜想,在人的營盤傳出標準的狼嗥聲,這是所有草原上的狼王,老狼,頭狼和母狼聞所未聞的事情。陳陣可以想像狼們的吃驚程度,狼們可能想:難道是一條不聽命令的小狼擅自闖進人的營盤了?那也不對啊,小狼誤入營盤,按常理它馬上會被惡狗猛犬撕碎。可是為什麼聽不到小狼的慘叫呢?而且小狼居然還安全愉快地嗥個沒完。

    那麼難道不是小狼,而是一條會學狼嗥的小狗?陳陣按著狼的邏輯進一步推測。可老狼頭狼們從來沒聽到過能發出如此精確、只有狼所獨有的嗥聲的狗叫。那麼難道是人養了一條小狼?可草原上自古到今只有狼養人,而從沒有人養狼的事情。就算是人養了條小狼,這是誰家的狼崽呢?在春天,人和狗掏了不少狼窩的狼崽,可那時狼崽還不會嗥,母狼們也聽不出這條小狼是誰家的孩子。

    狼群肯定是懵了慌了和糊塗了。陳陣估摸,此刻狼們正大眼瞪小眼,誰也發不出聲音來。一個來自北京的知青違反草原天條的莽撞行為,使老狼頭狼們全傻了眼。但是,狼群遲早會聽出這是一條真的狼。那些春天喪子的母狼,也肯定會烈火般地燃起尋子奪子的一線希望。小狼突如其來的自我暴露,使陳陣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突現眼前。

    草原上第二批對小狼的嗥聲做出反應的,是大隊的狗群。剛剛開始休息的狗群聽到營盤內部傳出狼嗥聲,吃驚不小。狗們判斷準是狼群趁人狗疲乏,突襲了一家的羊群,於是全隊的狗群突然集體狂吠起來,它們好像有愧於自己的職責,全都以這一夜最兇猛瘋狂的勁頭吼叫,把接近凌晨的草原吼得個天翻地覆,狗群準備拚死一戰,並警報主人們,狼群正在發動全面進攻,趕快持槍應戰。

    草原上反應最遲鈍的卻是人,絕大部分下夜的女人都累困得睡著了,沒有聽到小狼的長嗥,她們是被極為反常和猛烈的狗叫聲驚醒的。近處遠處各家女人尖厲的嗓音又響起來了,無數手電的光柱掃向天空和山坡。誰也沒想到在蚊群大規模出動之前,狼群竟提前進攻了。

    陳陣被全隊狗群震天的聲浪嚇懵了頭,這都是他惹的禍。他不知道天亮以後怎樣面對全大隊的指責。他真怕一群牧民衝到他家把小狼拋上騰格裡。可是小狼還在嗥個不停,它快樂得像是在過成人節。小狼毫無收場的意思,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又興沖沖地長嗥起來。天色已褪去深黑,不下夜的女人們就要起來擠奶,陳陣急得一把摟住小狼,又用左手狠狠握住小狼的長嘴巴,強行制止它發聲。小狼哪裡受過這等欺負,立即拼出全身力氣,狂暴掙扎。小狼已是一條半大的狼了,陳陣沒想到小狼的力氣那麼大,他一隻胳膊根本就按不住它,而握住狼嘴的手又不敢鬆開,此時放手,他非得被小狼咬傷不可。

    小狼瘋狂反抗,它翻臉不認人,兩眼凶光畢露,兩個小小的黑瞳孔像兩根鋼錐,直刺陳陣的眼睛。小狼的嘴甩不脫陳陣的手,它就用兩個狼爪拚命地亂抓亂刨,陳陣的衣褲被撕破,右手手背手臂也被抓了幾道血口子。陳陣疼得大叫楊克楊克。門開了,楊克光著腳衝了過來,兩人使足了勁才把小狼牢牢地按在地上。小狼呼呼喘氣,兩個爪子在沙地上刨出兩個坑。

    陳陣手背上滲出了血,兩人只好齊聲喊,一、二、三,同時鬆手,然後跳出狼圈。小狼不肯罷休,瘋撲過來,但被鐵鏈死死勒住。楊克急忙跑進包,從藥箱拿出硼帶和雲南白藥,給陳陣上藥包紮。高建中也被吵醒了,爬起來走出門外,氣得大罵:狼啊,個個都是白眼狼,你天天像侍候大爺似的侍候它,它竟敢咬你。你們下不了手,我下手,呆會兒我就殺了它!

    陳陣急忙擺手:別、別,這次不怪小狼。我攥住了它的嘴,它能不急眼嗎?

    天已微微發白,小狼的狂熱還沒有退燒。它活蹦亂跳,喘個不停,一會兒又蹲坐在狼圈邊緣,眼巴巴地望著西北方向,抬頭仰鼻又要長嗥。卻沒想到,經過剛才那一通搏鬥,小狼竟把尚未熟練的狼嗥聲忘了,突然發不出聲來。憋了幾次,結果又發出「慌慌、嘩嘩」的怪聲。二郎樂得直搖尾巴,三個人也樂出了聲。小狼惱羞成怒,竟然沖二郎乾爹皺鼻齜牙。

    陳陣發愁地說:小狼會嗥了,跟野狼嗥得一模一樣,全隊的人可能都聽到了,這下麻煩就大了,怎麼辦呢?

    高建中堅持說:快把小狼殺了,要不以後狼群夜夜圍著羊群嗥,一百多條狗跟著叫,吵得全隊不下夜的人還能睡好覺嗎?要是再掏了羊群,你就吃不了兜著走吧。

    楊克說:可不能殺,咱們還是悄悄把小狼放了吧,就說它掙斷鏈子逃跑了。

    陳陣咬牙說道:不能殺也不能放!堅持一天算一天。要放也不能現在放,營盤邊上到處都是別人家的狗,一放出去就得讓狗追上咬死。這些日子,你天天放羊吧,我天天下夜,看羊群,白天守著小狼。

    楊克說:只好這樣了。要是大隊下了死令,非殺小狼不可,那咱們就馬上把小狼放跑,把小狼送得遠遠的,到沒狗的地方再放。

    高建中哼一聲說:你倆盡想美事,等著吧,呆會兒牧民準保打上門。我被它吵了一夜,沒睡好。我都想殺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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