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蒙古包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匹快馬捲著沙塵,順著門前20多米遠的車道急奔。陳陣以為這只是過路人,沒太注意是誰。沒想到,兩匹馬跑近蒙古包的時候,突然朝小狼衝去,小狼立即驚起後退,繃直了鐵鏈。前面那個人,用套馬桿一桿子就套住了小狼的頭,又爆發性地狠命一拽,把小狼拽得飛了起來。這一桿力量之大,下手之狠,完全是為了要小狼的命,恨不得藉著鐵鏈的拉勁,一下子就把小狼的脖子拽斷。小狼剛剛噗地摔在地上,後面那個人又用套馬桿的套繩,狠狠地抽了小狼一鞭子,把小狼抽得一個溜滾。前面那人勒住馬,倒手換馬棒,準備下馬再擊。陳陣嚇得大叫了一聲,抄起擀面杖,瘋了似地衝出去。那兩人見到陳陣一付拚命的樣子,迅速騎馬卷沙揚長而去。只聽一人大聲罵道:狼在掏馬駒,他還養狼!我早晚得殺了這條狼!
黃黃和伊勒猛衝過去狂吼,也挨了套馬桿子。兩匹馬向馬群方向狂奔而去。
陳陣沒有看清那兩人是誰,他估計有一位可能是挨了畢利格老人批評的那個羊倌,另一個是四組的馬倌。這兩人來勢兇猛,打算好了要對小狼下死手,只不過沒能得逞罷了。陳陣親身領教了蒙古騎兵閃擊戰的威力。
陳陣衝到小狼身邊,小狼夾著尾巴嚇得半死,四條腿已抖得站不穩了。小狼見到陳陣,就像一隻在貓爪下死裡逃生的小雞撲向老母雞那樣,跌跌撞撞地撲向陳陣。陳陣哆哆嗦嗦地抱起小狼,人與狼馬上就抖到了一起了。他慌忙去摸小狼的脖子,幸好脖子還沒有斷,但是脖子上的一片毛被套繩勾掉,下面是一道深深的血印。小狼的心臟怦怦亂跳,陳陣連哄帶撫摸,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小狼和自己的顫抖。他又進包拿出一小條肉乾,安慰小狼。等小狼吃完了肉條,陳陣又抱起小狼,把它臉貼臉地抱在胸前,他摸了摸小狼的胸口,狼心已漸漸恢復平穩。小狼餘悸未消,它盯著陳陣看,看著看著,突然舔了陳陣的下巴一下。陳陣受寵若驚,他這是第二次得到狼的舔吻,也是第一次得到了狼的感謝。看來狼給救命恩人叼去七隻野兔的故事不是瞎編出來的。
但是陳陣的心卻沉得直往下墜,他一直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養狼已得罪了絕大部分牧民,他感到了牧民對他的疏遠和冷落,連畢利格阿爸來他們包的次數也少多了。他仿拂已被牧民看作像包順貴和民工一樣的破壞草原規矩的外來戶了。狼是草原民族精神上的圖騰,**上半個凶狠的敵人。無論從精神到**,草原牧民都不允許養狼。他養狼,在精神上是褻瀆,在**上是通敵。他確實觸犯了草原天條,觸動了草原民族和草原文化的禁地。他不知道還能不能保住小狼,還該不該養狼。但是他實在想記錄和探究「狼圖騰,草原魂」的秘密和價值,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曾對世界和中國歷史產生過巨大影響的狼圖騰,隨著草原遊牧生活的逐漸消亡而消亡,像草原人的**那樣,通過狼化為粉齏,不留痕跡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可能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陳陣不得不固執己見,咬緊狼牙,堅持下去。他到處去找二郎,可二郎還沒有回家。如果有它看家,除了本組牧民以外,其他組的牧民還不敢輕易上門。二郎會把陌生人的馬追咬得破膽狂奔。他也突然感到剛才那兩位快騎手目光的銳利,他們一定是看到二郎不在家,才實施突然襲擊的。
太陽還沒有發出它在這一天的最高溫,草原盆地卻已把所有的熱量全聚攏到了小狼的狼圈裡。小狼雖然身體減少了烘烤,但它的腦袋和脖子還留在沙盤裡,加上脖子受傷,小狼躺不住了,它站起來在狼圈裡轉磨,轉幾圈又躺到草地上去。
陳陣開始準備晚飯,他摘韭菜,打野鴨蛋,拌餡和面,烙餡餅,一直埋頭干了半小時。當他抬頭再看小狼的時候,他愣住了——小狼居然在沙圈裡撅著屁股和尾巴,拚命刨土掏洞,沙土四濺,像禮花似的從地洞裡噴出。陳陣急忙擦了擦手跑出包去,走進狼圈蹲下身子好奇地觀察起來。
小狼在圈中南半部,用力刨洞,半個身子已經扎進洞裡,尾巴亂抖,沙土不斷從小狼的身底下噴射出來。過了一會兒,小狼退出洞,用兩隻前爪摟住沙堆往後扒拉。小狼渾身沾滿了土,它看了陳陣一眼,狼眼裡充滿野性和激情,像是在挖金銀財寶,亢奮中還露出貪婪和焦急。
小狼到底想幹什麼?難道想刨倒木樁,逃到陰涼處?不對,位置不對。小狼並沒有對準木樁刨,而且木樁埋得很深,它得刨多大一個坑?小狼是在狼圈的南半部,背對木樁,由北朝南,衝著陽光的方向刨。陳陣心中一陣驚喜,他立刻明白了小狼的意圖。
小狼又在洞裡刨鬆了許多沙土,它半張著嘴哈哈哈地忙裡忙外,一會兒鑽進洞刨土,一會兒又往外倒騰土。小狼兩眼放光,賊亮賊亮,根本沒功夫搭理陳陣。陳陣看得終於忍不住,小聲叫它:小狼小狼,慢點刨,小心把爪子刨斷。小狼瞟了陳陣一眼,瞇著眼睛笑了笑,它好像對自己行為很是得意。
洞裡刨出的沙土有些潮氣,遠比洞外的黃沙涼得多。陳陣抓了一把沙土,握了握,確實又潮又涼。陳陣想,小狼真是太聰明了,它這是在為自己刨一個避光避曬避人避危險的涼洞和防身洞。一點沒錯,小狼準是這樣想的,洞裡有涼氣有黑暗,洞的朝向也對,洞口超北,洞道朝南,陽光曬不進洞,小狼鑽進去刨土的時候,它的大半個身子已經曬不到毒辣的陽光了。
小狼越往裡挖,裡面的光線就越弱。它顯然嘗到了黑暗的快樂,也開始接近它預期的目標。黑暗黑暗,黑暗是狼的至愛,黑暗意味著涼快、安全和幸福。它以後再也不會受那些可惡的大牛大馬大人的威脅和攻擊了。小狼越挖越瘋狂,它簡直樂得快合不上嘴了。又過了20多分鐘,洞外只剩下一條快樂抖動的毛茸茸的狼尾巴,而小狼的整個身體,全都鑽進了陰涼的土洞裡。
陳陣又一次被小狼非凡的生存能力和智慧所震驚。他想起了「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老鼠會打洞,那小鼠至少見過大鼠和母鼠打洞吧?可這條小狼眼睛還沒有睜開就離開了狼媽,它哪裡見過大狼打洞?況且,後來它周圍的狗,也不可能教它打洞,狗是不會打洞的家畜。那麼,小狼打洞的本領是誰教給它的?而且打洞的方位和朝向也絕對正確,打洞的距離更是恰到好處。如果離木樁的距離太遠,那麼鐵鏈的長度就會限制狼洞向縱深發展。可是小狼選的洞位恰恰在木樁和圈邊之間,它竟然打了一個可以帶半截鐵鏈進洞的狼洞,這又是誰教的?這個選址的本領可能連草原上的大狼都不具備,它自己又是怎樣計算出來的呢?
陳陣驚得心裡發毛。這條才三個多月大的小狼,居然在完全沒有父母言傳身教的情況下,獨自解決了生死攸關的問題。這確實要比狗,甚至比人還聰明。狼的先天遺傳居然強大到這般地步?陳陣從自己的觀察作出判斷:遺傳只是基礎,而小狼的智商更強大。他這個有知識的大活人,在毒日下轉悠了大半天,就是沒有想到就地給小狼挖一個斜斜的遮陽防身洞。一個現代智人,竟眼睜睜傻呼呼地讓一條小狼給他上了一堂高難度的生存能力課。陳陣自歎不如,小狼的智慧確實大大地超過了他。他應該心悅誠服地接受小狼對他的嘲笑。怪不得,小狼在跟他玩耍的時候,他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平等」。此刻,陳陣似乎更覺得小狼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小狼桀驁不馴的眼神裡,總是有一種讓他感到恐懼的意味:你先別得意,等我長大了再說。陳陣越來越吃不準小狼長大了會怎樣對待他。
但是陳陣心裡還是很高興,他跪在地上看了又看,覺得自己不是在豢養一個小動物,而是在供養一個可敬可佩的小導師。他相信小狼會教給他更多的東西:智慧、勇敢、頑強、忍耐、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永不滿足、永不屈服、並藐視嚴酷惡劣的環境,建立起強大的自我。他暗暗想,華夏民族除了龍圖騰以外,要是還有個狼圖騰就好了。那麼華夏民族還會遭受那麼多次的亡國屈辱嗎?還會發愁中華民族實現民主自由富強的偉大復興嗎?
小狼撅著尾巴幹得異常衝動,越往深裡挖,它似乎越感到涼快和愜意,好像嗅到了它出生時的黑暗環境和泥土氣息。陳陣感到小狼不僅是想挖出個涼洞和防身洞,好像還想挖掘出它幼年的美好記憶,挖掘出它的親媽媽和它同胞兄弟姐妹。他想像著小狼挖洞時的表情,也許極為複雜,混合著亢奮、期盼、僥倖和悲傷……
陳陣的眼眶有些濕潤,心中湧出一陣劇烈的內疚。他越來越寵愛小狼,可是他卻是毀了這窩自由快樂的狼家庭的兇手。如果不是他的緣故,那窩狼崽早已跟著它們狼爸狼媽東征西戰了。陳陣猜想,這條優秀的小狼,也許就是額侖草原那頭白狼王的兒子,如果在久經沙場的狼群的訓導下,在未來它甚至可能成長為新一代的狼王。可惜它們的命運完全被一個千里之外的漢人給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