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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68章 文 / 姜戎

    第68章

    獵隊快到帳篷的時候,包順貴對巴圖說:你們先回去燒一鍋水,我去打只天鵝,晚上我請大伙喝酒吃肉。楊克急得大叫:包主任,我求求您了,天鵝殺不得。包順貴頭也不回地說:我就得殺只天鵝,沖沖這幾天的晦氣!

    楊克一路追上去,還想勸阻,但是包順貴的馬快,已經先行衝到湖邊。湖上的水鳥大雁野鴨,還在悠悠低飛,根本不提防騎馬帶槍的人。蘆葦中飛起七八隻大天鵝,像機群剛剛駛離機場跑道,騰空而起,一扇扇巨大的翅膀迎面撲來,在包順貴頭頂上落下巨大的陰影。還未等楊克追上包順貴,槍聲已響,啪啪啪一連三槍,一隻巨大的白鳥落到楊克的馬前。馬被驚得猛地一閃,把楊克甩到濕漉漉的湖邊草地上。

    白天鵝在草地上噴血掙扎。楊克多次看過芭蕾舞劇中天鵝之死那淒絕的一幕,但眼前的天鵝卻沒有舞劇中的天鵝那麼從容優雅,而像一隻被割斷脖子的普通家鵝一樣,拚命蹬腿,拚命撲扇翅膀,拚命想用翅膀撐地站起來,求生的本能使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掙扎。血從天鵝雪白側胸的槍洞裡噴湧出來,楊克撲了幾次,都沒有抱住它,眼睜睜看著那條細細的血河注入草地,然後一滴滴流盡……

    楊克終於抱住了大天鵝,它柔軟的肚腹上仍帶著體溫,但那美麗的長頸,已彎曲不成任何問號了,像被抽了脊骨的白蛇一樣,軟沓沓地掛在楊克的肘彎裡,沾血的白羽毛在人跡初至的天鵝湖畔零落飄飛。楊克小心地托起天鵝的頭,放大的瞳孔中是一輪黑藍色的天空,好似怒目圓瞪的騰格裡。他的眼裡一下子溢滿了淚水——這高貴潔白、翱翔萬里的生命,給人類帶來無窮美麗幻想的大天鵝,竟然被人像殺草雞一樣地殺死了。

    楊克心中的悲憤難以自制,那一刻他真想跳到湖裡去,游到葦叢深處去給大天鵝們報警。最後一抹晚霞消失,一鍋天鵝肉孤單單地陪著包順貴,沒人同他說話。獵手們仍以烤野豬肉當晚餐,楊克拿著剔肉刀子的手一直在發顫。

    天鵝湖的上空,天鵝們「剛剛,剛剛」的哀鳴聲整夜不絕。

    半夜,楊克被帳外幾條獵狗學叫狼嗥的聲音驚醒,狗叫聲一停,楊克隱隱聽到東邊遠山裡傳來淒涼蒼老,哽咽得斷斷續續的狼嗥。楊克的心被淒寒冰冷的狼嗥穿透——那條老公狼高山跳崖竟然沒有摔死,爬了半夜,帶著纍纍重傷翻過了山。它此時一定在老伴亡妻的石墳前,哀叫哭嗥,痛心痛魂痛不欲生,它可能連扒開石堆再見一次老妻遺容的力氣也沒有了。喪偶天鵝的哀鳴和喪偶老狼的哀嗥振顫共鳴,組成了《草原悲愴》,比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更加真切,更加悲愴。

    楊克氣喘淚急,輾轉難眠直到天明。

    幾天以後,沙茨楞從場部回來說,包順貴裝了半卡車野芍葯的大根,到城裡去了。

    初夏的陽光,將盆地上空浮島狀的雲朵照得又白又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空氣中瀰漫著羊群羊羔嚼出的山蔥野蒜的氣味,濃郁而**。人們不得不時時眨一下眼睛,滋潤一下自己的眼珠,陳陣瞇起眼欣賞著新草場。

    二大隊三十多個蒙古包,紮在盆地西北接近山腳的緩坡上。兩個蒙古包組成一個浩特,浩特與浩特相距不到一里,各個生產小組之間相距較遠。如此集中紮營,是為了防止新區老區狼群的輪番或聯合攻擊。大隊幾十群牛羊馬都已開進了新草場,處女草地一天之間就變成了天然牧場。四面八方傳來歌聲,馬嘶聲,羊咩聲和牛吼聲,開闊的大盆地充滿了喜氣洋洋的人氣,馬氣,羊氣和牛氣。

    陳陣和楊克的羊群,散在蒙古包後面不遠的山坡上吃草。陳陣對楊克感慨說:這片夏季草場與去年那塊草場真有天壤之別,我甚至產生了那種開疆闢土般的快感和自豪,舒暢多於遺憾,有時覺得好像在夢遊,把羊放到了伊甸園來了。

    楊克說:我也有同感,這真是個世外草原,天鵝草原。要是沒有包順貴,沒有知青,沒有外來戶就好了,額侖的牧民肯定能與那些白天鵝和平共處的。在天鵝飛翔的藍天下牧羊,多浪漫啊,連伊甸園裡可能都沒有白天鵝。過幾年,娶一個敢抓活狼尾巴的蒙古姑娘,再生幾個敢鑽狼洞的蒙漢混血兒,此生足矣。楊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草香說道:連大唐太子都想當個突厥草原人,更何況我了。草原是個愛狗和需要狗的地方,不像北京到處都在「砸爛狗頭」。我這個「反動學術權威」的「狗崽子」,能到草原扎根安家就是最好的歸宿了。

    陳陣反問:你說要是沒有知青就好了,你不是知青啊?

    楊克說:在靈魂誠心誠意拜過狼圖騰以後,我就是一個蒙古人了。蒙古草原人真是把草原當作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大命,到了牧區以後,我覺得農區來的人真可惡,難怪遊牧民族要跟農耕民族打幾千年的仗。我要是生在古代,也會像王昭君那樣主動請求出塞的,哪怕當昭君的衛兵隨從我也干。一旦打起仗來,我就站在草原大命一邊,替天行道,替騰格裡行道,替人類的搖籃——草原行道。

    陳陣笑笑說:別打啦,歷史上農耕與草原兩個民族打來打去,然後又和親又通婚,其實我們早已是中原和草原民族的混血後代了。烏力吉說過,這片新草場能讓額侖的人畜鬆快四五年,如果烏力吉立了這個大功能重新上台就好了,我關心的是烏力吉和畢利格他們的草原力量,能不能抗過掠奪草原的勢力。

    楊克說:你太烏托邦了!有一次我聽見父親悄悄對母親說,中國的前途和惟一出路,就在於把農耕人口的比例數減少到五億以下。可是農耕人口惡性膨脹的勢頭誰能擋得住?連蒙古的騰格裡和中國的老天爺也干沒撤。這二十年不要說把農民逐漸變為工人,市民和城市知識分子了,還恨不得把城裡的知識分子統統趕到農村去當二等農民,咱們幾千萬知青不是一下子就被掃地出城了嗎?就烏力吉和畢利格這點力量……連螳臂當車都不夠。

    陳陣瞪眼道:看來,狼圖騰還沒有成為你心中真正的圖騰!狼圖騰是什麼?狼圖騰是以一當十、當百、當千、當萬的強大精神力量。我敬拜狼圖騰,因為狼圖騰是捍衛草原大命的圖騰,天下從來都是大命管小命,天命管人命。天地沒命了,人的小命還活什麼命!要是真正敬拜狼圖騰,就要站在天地、自然、草原的大命這一邊,就是剩下一條狼也得鬥下去。相信物極必反的自然規矩吧,騰格裡是會替草原報仇的。站在大命一邊,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和破壞大命的勢力同歸於盡,然後靈魂升上騰格裡。人生能有這種結局,也就死得其所了。

    楊克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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