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到老人的蒙古包,天已全黑。進了包,漂亮的地毯已恢復原狀,三個燈捻的羊油燈將寬大的蒙古包照得亮堂堂,矮方桌上兩大盆剛出鍋的血腸血包,羊肚肥腸和手把肉冒著騰騰的熱氣和香氣,忙了一天的三個人的肚子全都叫了起來。陳陣急忙脫了皮袍,坐到桌旁。嘎斯邁已經端著肉盆,將陳陣最愛吃的羊肥腸轉到他的面前,又端起另一個肉盆,把老人最愛吃的羊胸椎轉到老人面前。然後,給陳陣遞過一小碗用固體醬油和草原口蘑泡出的蘑菇醬油。這是陳陣吃手把肉時最喜歡的調料,這種北京加草原的調味品,現在已經成為他們兩家蒙古包的常備品了。陳陣用蒙古刀割了一段羊肥腸蘸上調料,塞到嘴裡,香得他幾乎把狼崽的事忘記。草原羊肥腸是草原手把肉裡的上品,只有半尺多長。說是肥腸,其實一點也不肥,肥腸裡面塞滿了最沒油水的肚條、小腸和胸膈膜肌肉條。羊肥腸幾乎把一隻羊身上的棄物都收羅進來了,但卻搭配出蒙古大餐中讓人不能忘懷的美食,韌脆斤道,肥而不膩。
陳陣說:蒙古人吃羊真節約,連胸隔膜都捨不得扔,還這麼好吃。
老人點頭:餓狼吃羊,連羊毛羊蹄殼都吃下去。草原鬧起大災來,人和狼找食都不容易,吃羊就該把羊吃得乾乾淨淨。
陳陣笑道:這麼說蒙古人吃羊。吃得這麼聰明,也是跟狼學的了?
全家人大笑,連說是是是。陳陣又一連吃下去三段肥腸。
嘎斯邁笑得開心,陳陣記得嘎斯邁說過,她喜歡吃相像狼一樣的客人。他有點不好意思,此刻他一定像條餓狼。他也不敢再吃了,他知道畢利格全家人都愛吃羊肥腸。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把大半根腸吃進肚裡了。嘎斯邁直起腰,用刀子撥開血腸,再用刀尖又挑出一大根肥腸來,笑道:知道你回來就不肯走了,我煮了兩根腸吶。那根全是你的了,你要跟狼一樣節約,不能剩。一家人又笑了。巴雅爾連忙把嘎斯邁挑出來的肥腸抓到自己的肉盆前。兩年多了,陳陣總是調不好與嘎斯邁的輩份關係,正常輩分她應該是他的大嫂,可是,陳陣覺得嘎斯邁有時是他的姐姐,有時是嬸嬸,有時是小姨小姑,有時甚至是年輕的大姨媽。她的快樂與善良像草原一樣坦蕩純真。
陳陣吃下整根肥腸,又端起奶茶一口氣喝了半碗,問嘎斯邁:巴雅敢抓狼尾巴,敢鑽狼洞掏狼崽,敢騎烈馬,膽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出事?嘎斯邁笑道:蒙古人從小個個都是這樣。巴圖小時候膽子比巴雅還大,巴雅鑽的狼洞沒有大狼,狼崽又不咬人,掏出一窩狼崽算什麼。可是巴圖鑽的狼洞裡面有大狼。他在洞裡碰見了母狼,還硬是把母狼從狼洞裡拽了出來。陳陣吃驚不小。他忙問巴圖,你怎麼從來沒給我講過這事,快跟我好好講講。
笑了幾次以後,巴圖心情好起來。他喝了一大口酒說:那年我十三歲吧,有一次阿爸他們幾個人找了幾天,才找到了一個有狼崽的狼洞,洞很大很深,挖不動,阿爸怕裡面有母狼,先點火燻煙,想把母狼轟出來。後來煙散了母狼也沒有出來,我們以為裡面沒有大狼了,我就拿著火柴麻袋鑽進狼洞去掏狼崽。哪想到鑽進去兩個半身子深的時候,我就看見了狼的眼睛,離我就兩尺遠,嚇得我差點尿褲子。我連忙劃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我看見狼也嚇得在那兒哆嗦呢,跟狗害怕的樣子差不離,尾巴都夾起來了。我趴在洞裡不敢動,火剛一滅,狼就衝過來,我退也退不出去,心想這下可完了。哪想到它不是來咬我,是想從我頭上竄過去,逃出洞。這時候我怕洞外面的人不知道,沒防備,怕狼咬了阿爸,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猛地撐起身子,想擋住狼,沒想到我的頭頂住了狼的喉嚨,我又一使勁,就把狼頭頂在洞頂上了,這一下,狼出不去跑不了,母狼急得亂抓,把我的衣服抓爛了。我也豁出去了,急忙坐起來,狠狠頂住狼的喉嚨和下巴,不讓它咬著我,我又去抓狼的前腿,費了半天勁,才把狼的兩條前腿抓住。這下狼咬不著我也抓不著我了,可我也卡在那裡沒法動彈,渾身一點勁也沒了。
巴圖平靜地敘述著,好像在講一件別人的事情:外面的人等了半天不見我出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阿爸急得鑽了進來,他劃著火柴,見我頭上頂著一個狼頭,這陣勢把他也嚇壞了。他趕緊讓我頂住狼頭別動,然後,抱著我的腰,一點一點往外挪。我一邊頂住狼頭,一邊又使勁拽狼腿,讓狼跟著我慢慢往外挪動。阿爸又大聲叫外面的人,抓住他的腳一點一點地往外拽。一直到把阿爸拽到洞口的時候,外面的人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大家都拿著長刀棍棒等在洞口,阿爸和我剛把狼拽頂到洞口邊上,外面的人一刺刀就刺進狼嘴,把狼頭釘在洞口的頂上,幾個人一起把狼從狼洞裡拽出來打死。後來,我歇夠了勁,又鑽進洞,越到裡面洞越窄,只有小孩能鑽進去,最裡面倒大了,地上鋪著破羊皮和羊毛,上面就是一窩小狼崽。一共九隻,都還活著。那條母狼為了護崽,在狼崽睡覺的地方的外面,刨了好多土,把最裡面的窩口堵了一大半,母狼自個兒留在外面。母狼沒熏死,是因為洞上面還有一些小洞,煙都跑上面去了,還能往外面散煙。後來,我就扒開了土,伸手把狼崽全抓了出來,再裝到麻袋裡,倒著爬了出來……
陳陣聽得喘不過氣來。全家人也好像好久沒有回憶這個故事了,都聽得戰戰兢兢。陳陣感到這個故事和他聽到的其他掏狼崽的故事很不一樣,就問:我聽別人說母狼最護崽,都敢跟挖狼洞的人拚命,可這條母狼怎麼不敢跟人拚命呢?
老人說:其實,草原狼都怕人。草原上能打死狼的,只有人。狼剛讓煙給熏暈了,又看著人手裡拿著火,敢鑽進它的洞,它能不害怕嗎?這條狼個頭不算小,可我看得出來,這是條兩歲的小母狼,下的是頭胎。可憐吶。今兒要不是你問起這件事,誰也不願提起它啊。
嘎斯邁沒有了一點笑容,眼裡還閃著一層薄薄的淚光。
巴雅爾忽然對嘎斯邁說:額吉,陳陣他們明天一早要上山掏狼崽,我想幫他們掏,他們個兒大,鑽不到緊裡面的。今兒晚上我住到他們包去,明天一早跟他們一塊兒上山。嘎斯邁說:好吧,你去,要小心點。陳陣慌忙擺手:不成!不成!出了事,我可擔不起責任。嘎斯邁說:今年春天咱們組才掏了一窩狼崽,還差三窩呢。再不掏一窩,包順貴又該對我吼了。陳陣說:那也不成,我寧可不掏也不能讓巴雅去。老人說,巴雅就別去了。這回我準能夾著一兩條大狼,不交狼崽皮,交大狼皮也算完成定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