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風刮的更猛烈了。
望著漫天飛舞的楊花,江沉煙沉靜如水的眸子不帶丁點思緒,只那麼望著,便是許久。
雲初找來了藥箱,仔細的給江沉煙包紮食指上的傷口。因為流血太久,傷口處已經結了厚厚的血痂。那琴弦是彈的正激烈時斷裂,力度很是驚人,傷口自然也是極深。
流螢將「斷紋」上的血跡一一擦去,那斷裂的琴弦張揚傲立,微微彈動,便發出錚錚聲響。
「傷口這麼深,貴人一定很疼吧。」雲初小心翼翼的包紮著傷口,偶然間抬頭,見江沉煙像丟了魂似的望著窗外,不由得鼻頭微酸,輕聲問道。
江沉煙不語,半晌才回過神來,恰巧聽到了流螢擦拭「斷紋」發出的聲響,她沒有回頭,輕聲道:「把斷紋好好收起來吧。」
流螢看了一眼泛著淡淡光潔的琴身,有些不捨:「貴人,只是斷了琴弦,修補一下還是可以彈的。」
江沉煙搖頭,眼神深埋著悲涼。
斷弦如何續?
又如何續她與他的結局?
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隱隱的還帶著淡淡龍涎香。那是他的味道,她的心倏地一痛,下意識抬手按住了胸口,可是那股痛意卻如跗骨之蛆,如影隨形。
忍住鼻酸,她偏頭吩咐雲初:「不必包紮了,這點小傷無礙的。去準備些彩紙柳條。」
雲初一愣,看了她一眼,猶豫道:「貴人要做什麼,吩咐奴婢做便是,您還傷著呢。」
「無妨,去吧。」垂眸搖首,江沉煙目光再次落在窗外,似要把這漆黑的夜空望穿。
流螢看出了江沉煙深藏的悲慼,柳眉微蹙,招呼了一聲還欲勸說的雲初,帶著她一同下去準備。
半個時辰後,江沉煙手中多了一個用柳條編成型的蓮花,她十指纖細,指若穿花,不消片刻便將彩紙糊上柳條,做成了一個幾可亂真的紅蓮。
仔細端詳著手中的紅蓮,江沉煙的思緒漸漸飄遠。
那年七夕,她和楚白約好一起去放河燈。可是因為楚白加班到很晚,等他們趕到河邊時河燈早就賣空了。她撅著嘴發脾氣,委屈的落淚。
楚白為了哄好她,不知從哪弄了材料,自己動手做了一個花燈送給她。她永遠都記得,她見到那花燈時笑的多開心,更永遠記得那一刻楚白寵溺的笑。
當時的她,可以肆無忌憚的對他發脾氣,因為她知道,他永遠不會生氣,永遠都會包容她。
如今她才懵懂,原來根本就沒有永遠。
「貴人,還未到花燈節呢,您這個時候做花燈做什麼?」雲初望了一眼她手裡的花燈,疑惑詢問。
江沉煙不語,嘴角噙著淡淡弧度,雖是笑,卻怎麼都帶著悲涼。
離開寰璧宮,她沒有帶上雲初和流螢,白色的衣裙被夜風揚起,月光下,她孤單的身影被拉的很長。
撫了撫額前凌亂碎發,她望著不遠處的九曲長廊,夜色下,長廊寂靜無聲,只有湖光映著銀輝,波光粼粼。沒有停頓,她徑直朝著長廊轉角深處走去。
穿過大片開的正艷的杜鵑,她沒有理會被露水沾濕的裙擺。撥開遮擋了視線的蘆葦,湖水輕拍浪花響在耳旁,她踩上濕潤的泥土,她走進了那片蘆葦。
蘆葦高且茂盛,隱隱有股甘甜的香氣。江沉煙不自覺深吸了幾口,握緊了手中蓮燈,加快了腳步。當撥開最後一片蘆葦,視線終於清明時,她忽然愣住了。
湖面上飄著數十朵白蓮,淡淡光暈透過花瓣,倒影在湖面上,說不出的好看。
這裡,竟然有人在放蓮燈。
她還沒從驚詫中回過神來,一個清朗如泉的聲音響起:「煙貴人?」
猛然醒過神,她循聲望去,那高大的蘆葦隨風擺盪,滿池蓮燈旁,一襲紫色被夜色染的深沉,那張被月光映照的格外清逸俊朗的面容含笑而立,風忽然拂過,幾朵蘆葦花劃過羽睫,時間仿若在這一刻定格。若有人望見,恐怕只認為見到了仙境。
滿池白蓮,兩道身影,皆是美如謫仙。
「乾王?」下意識張口,江沉煙眼中帶著濃濃驚詫。
他怎麼會在宮裡,這滿池白蓮燈,都是他放的?
似乎在回答她心中所想,乾瑾瑜手指溫潤如玉,將一朵白蓮放在湖邊,輕輕一推,那蓮燈便順水滑行,朝著湖中央緩緩飄去。
看了一眼江沉煙,乾瑾瑜笑容帶著暖意,調侃道:「沒想到又恰巧見到了煙貴人,而且,還恰巧都來放蓮燈。」
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紅蓮,江沉煙神色有些不自然,她努力牽動了嘴角:「乾王怎會在這裡?」
「如貴人所見。」懶懶聳肩,乾瑾瑜上前一步,腰間環珮叮噹作響,脆脆聲音隨風飄動,更將這夜色顯的靜謐安詳。
江沉煙本想離去,可是當望見乾瑾瑜的笑容,還有那滿池飄蕩的蓮燈,便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這一刻的感覺,她竟然有些沉迷。
「這燈是貴人做的?」不知何時,他已走進些許,看著江沉煙手中紅色蓮燈,笑容清明。
江沉煙目光落入他的笑容,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臉色微微發燙,她移開視線,望著湖面上的蓮燈道:「這湖上的燈,都是王爺做的?」
乾瑾瑜點頭,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落在那滿池白燈上,眼神不自覺沉了幾分:「嗯,今日,是我與一人約好的日子。她失約了,沒曾想卻等來了煙貴人。」
話到最後,他望向江沉煙。湖光映著下,她真真美的不食人間煙火,那凝眸淺望的姿態,和記憶中的女子幾乎一模一樣。
江沉煙聽著他的話,臉龐竟不自覺又燙了幾分,她有些尷尬的移了腳步,踱向湖畔。白色蓮燈飄蕩在湖面上,像是落了一湖的星星。
這場景,真的美極了。
「王爺為何放白色蓮燈?又為何選在這裡?」輕輕蹲下,江沉煙伸手撥弄著冰涼的湖水,忽而問出聲。
乾瑾瑜一直看著江沉煙的一舉一動,聽聞這話,笑容微斂,也走到湖畔,拿起一個還未點起的蓮燈,一邊動作優雅的點上,而後輕輕推送入湖,漾開了一道道漣漪:「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我不過是以燈伴月,恰逢一時消遣罷了。」
雖說的淡淡,他眼中的笑意卻漸漸消退,映了滿湖冰涼。
「貴人呢?為何放燈?」
江沉煙一直定定的看著他近乎完美的側面,許久才回過神來,抿抿唇瓣道:「王爺可曾聽過蓮燈安魂一說。有人曾說,若有離逝的親人,便在河上放一盞蓮燈,燈若不沉,便是他安好。燈若飄遠,便是他已至彼岸我來放燈,只是為了送他。」
話到最後,江沉煙已然鼻酸。她唇瓣微闔,將還沒有說完的一句話掩藏。燈若沉溺,便是他已徹底消逝,世間再尋不到此人。可若燈彌留不去,那心中所念之人,便一直在身邊。
若皇上不是楚白,那他究竟在何處?
乾瑾瑜看著江沉煙隱隱有霧氣的雙眸,心被莫名的觸動了一下,他努力想移開視線,卻始終只望著她的臉,將她的輪廓深深印在心底。
江沉煙。
好一個似水沉煙的女子。
他從沒想過,江家竟然也能出這樣一個如謫仙般的人物。心底忽然冒出一個奇特的想法,若她不是貴人該多好。似乎被心底的想法驚了一下,他一手握拳在嘴乾咳了一聲。
「貴人想送之人,是誰?」
搖頭不語,江沉煙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還未點燃,食指的血便滴落在蓮燈上,染了一層暗紅。
將蓮燈推送入湖,她悄然攥緊指尖,看著那漸漸飄遠的紅光,她的心倏地提起。
燈,飄走了。是不是在告訴她,洛擎蒼,的確不是楚白。
她呼吸漸漸急切,眼神裡帶著濃濃悲慼。看著那紅色影子,她只覺得心裡像是空了一般。眼眶滾燙,眼淚轉瞬模糊了視線。
「貴人,你怎麼了?」乾瑾瑜心裡一慌,看了一眼飄遠的紅蓮燈,隱隱察覺了什麼。
江沉煙不語,眼神空洞的望著那越來越遠的蓮燈,心裡轉過了千百個思緒。
燈不沉,他安好。燈飄走,他已至彼岸。
彼岸,他果真不在這個世界嗎?那麼洛擎蒼呢?他真的不是楚白?
撕心裂肺的痛讓江沉煙呼吸困難。她無法言明心裡的感覺,洛擎蒼是楚白,她心痛他的冷漠,他的厭惡。洛擎蒼不是楚白,她心痛永遠失去他,在這陌生的世界,她孤身一人。
矛盾緊緊糾結在一起,化作了無聲的淚,沾濕了面龐。
看著她無助的落淚,乾瑾瑜心裡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這一刻的江沉煙,竟讓他隱隱心疼。
「你沒事吧?」面對她這般模樣,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一向雲淡風輕的性子也顯得焦急起來。
江沉煙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眼神中漸漸升起絕望。
可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那盞隨波遠去的蓮燈竟緩緩飄回,順著去時的軌跡,一點不差。
訝然睜大雙眸,江沉煙心口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心跳驟然加速。燈,回來了。
他在她身邊,一直都在她身邊。
眼淚越加洶湧,她卻忽然笑了,輕輕的笑,柔柔的笑,就像是漫天楊花瀰漫了視線,落滿了心田。
乾瑾瑜怔怔的看著這一幕,這一刻的畫面已然雋永在心底。
她的淚,她的笑,就像是刻在記憶中一樣,再也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