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見了他,疑惑道:「怎麼一個人來了,你母親可知道?」
敏哥兒搖搖頭:「我就是有件事想問問祖母,一會兒就回去。」太夫人點點頭,正色道:「嗯,問吧,但凡祖母知道的一定告訴你。」
敏哥兒就遲疑的將那塊玉牌拿出來:「祖……祖母,您記得這塊玉牌嗎?」
「我瞧瞧。」太夫人拿在手裡端詳了片刻,又拿了眼鏡戴上前後看了看,想了半天終於道:「好像是您娘留給你的,你父親抱你回來時就放在你的襁褓裡,說是留給你的……」還給敏哥兒:「怎麼突然問起這件事了,玉倒是好玉,既然是念想你就仔細留著吧。」
巨大的震撼,讓敏哥兒眼前瞬間一黑,太夫人後面說的話他根本沒有聽清。
竟然是真的,他不是父親的孩子,不是蕭氏的子孫,而是聖上的孩子……
怎麼會這樣。
敏哥兒緊緊將玉牌攥在手心裡,幾乎要掐進肉裡。
「敏哥兒,你怎麼了?」太夫人拿了眼鏡下來,不解的看著他。
敏哥兒一愣突然站了起來:「祖母,我有事先回去了。」不待說完便匆匆出了門,太夫人一臉的疑惑,又搖搖頭:「……這孩子,今兒是怎麼了。」
敏哥兒飛快的朝前跑著,他不知道自己在跑什麼,在害怕什麼,他就覺得此刻並非夏末,並非初秋,而是那三九嚴寒,他很冷,打著哆嗦……
所以聖上讓他做伴讀……所以對他另眼相看……所以母親即便那樣捨不得他還是讓他去宮裡……
都是在為他將來在考慮?
那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以前沒有,為什麼他從來都沒有來看過他,將他丟在外面,現在卻將他接近宮中,讓他做伴讀?
憑什麼,憑什麼!
他背負了那麼多年的痛苦,當自己的生母是戲子而被人辱笑,那時候他在哪裡?
現在接他進宮,讓他適應宮中生活……怎麼沒有人問過他願不願意。
母親說過,即便卑微如螻蟻,也該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人生,憑什麼他的人生要讓他來決定,他想將他丟棄就丟棄,想將他接回去就接回去,難道他就要聽從?
不!
他哪裡也不去,他不要做什麼皇子,他是蕭四郎的庶子,他就是宣寧侯府的三公子,誰也沒有權利改變,他哪裡也不去!
敏哥兒跑進侯府的外側的樺樹林,他跪在地上,覺得胸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透不過氣來,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他趴在地上趴在灌木中,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土裡,那麼就再也不用面對這些問題。
腦子裡,卻不斷重複著紫陽的話,當年二皇子妃拿自己的命換了您的出生,聖上處境堪憂九死一生也無法相護,只有將你托付給蕭大督都,他們都是有苦衷的……想到這裡,他嘴角就露出嘲諷的笑容來。
苦衷?若說以前有苦衷他可以理解,可是這幾年呢,朝中局勢穩定,他怎麼沒有來接他回去,甚至連見他一次也沒有過,他有什麼苦衷,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過他,若非那一次機緣巧合碰見,他是不是一輩子不打算見他呢。
聖上,父親?他心中就只有他的江山,他這個兒子對與他來說,根本可有可無。
他什麼都沒有給過他,他也不稀罕做他的兒子。
這一生,他只是蕭三公子,只是蕭四郎的庶子,只認佟析秋一個母親!
手指緊緊扣進土裡,敏哥兒趴在那裡覺得痛不欲生,皇子,庶子……多可笑的身份顛覆……
他的痛苦,誰來負責?
他不會回去那令人噁心的地方,也不屑一顧那令他噁心的身份,他哪裡也不去。
他要告訴父親,他不去做伴讀,他也不想考取功名,他要問母親若他一輩子待府裡承歡她的膝下,她願不願意……
對,母親,他要問問母親,無論他知道不知道,無論他是什麼身份,他永遠都只是她的孩子。
對,他要回去告訴母親!
敏哥兒抹了眼淚爬了起來,拚命的朝外跑去,一路上見了他的小廝皆是驚詫之極,他顧不上別的事,他現在只想去問母親,只想立刻見到她,告訴她他哪裡也不想去,什麼高貴的身份都不想要,只想做蕭懷敏!
街面之上的喧鬧離他很遠,他推開前面擋著他路的人,一直跑一直跑,平時只需要半柱香的路程,此刻卻像沒有盡頭一樣,漫長的讓他生出絕望來。
母親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吧,母親是不是也迫不及待想將他這個擁有尷尬身份的庶子丟出去呢……
母親會不會不要他了呢?
滿腹的期盼和不安,充斥在他心中,他忽然頓住了腳步,開始有些害怕,害怕在母親的口中聽到他不想聽的話……
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家門外。
「敏爺!」守門的小廝見到他微微一愣,見他滿頭大汗衣衫上還沾了泥土,面色也是慘白,不由迎過來扶著他:「敏爺怎麼沒有坐馬車,小人扶您進去吧。」
敏哥兒任由小廝扶著進去,沒有半點反應。
進了府裡敏哥兒上了藍頂的小轎一路進了內院,等看到崇恩居幾個大字時,他的雙腿就彷彿凍成了冰柱,怎麼也邁不動。
「敏爺您回來了。」岑媽媽從外面過來,瞧見敏哥兒一身的狼狽,驚呼道:「我的爺,您這是怎麼了。」拉著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可有哪裡受傷,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敏哥兒喃喃的轉頭去看岑媽媽,木訥的看著她,一字一句呆滯的問道:「夫人……在不在?」問出這一句,他彷彿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夫人去錦鄉侯府了。」岑媽媽回了又道:「不過四爺在,正在書房呢。」紫陽也不知犯了什麼事,四爺從衙門一回來,就將紫陽帶過去問話了。
「去錦鄉侯府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不合時宜的鬆了一口氣,岑媽媽愈加的疑惑也顧不得許多,就道:「敏爺,您先進去洗洗吧,算算時間夫人也該回來了。」
敏哥兒點點頭,正要邁步子,忽然一側天敬跑了進來,氣喘吁吁沒有平時的冷靜,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著:「岑媽媽……出……出事了。」
岑媽媽正在給敏哥兒擦身上的泥,聞言抬頭去看天敬,凝眉道:「大驚小怪的,能出什麼事。」
「是,是夫人,馬車翻在了路邊,夫人和幾位姑娘都受傷了。」
帕子掉在了地上,岑媽媽眼前一黑靠在了牆上,敏哥兒臉色巨變,緊緊按住天敬的胳膊:「你再說什麼一遍,什麼馬車翻了,什麼夫人受傷了,你再說一遍!」
天敬也顧不得手臂上的疼,急著回道:「馬突然發了瘋,在一個巷子裡翻了,夫人和碧槐,碧梧都在車裡……四爺已經趕過去了。」
「母親!」喃喃的一聲喚出口,敏哥兒拔腿就朝外面跑去。
敏哥兒拚命的跑,錦鄉侯府在哪裡,馬車在哪裡……他抓了路人口齒不清的問,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不知道問了多少次,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記不住,就只知道的拚命的跑……
直到在西大街邊上的巷子裡,看見一群侍衛將那邊圍得水洩不通,他心裡一提什麼都不顧不得就橫衝直撞的衝進去,有人攔住他他用從來沒有過的聲音吼道:「滾!」
有侍衛認出他來,自動讓了一條路。
敏哥兒穿過人牆。
緊接著眼前就看到散掉的車廂倒在一邊,那匹瘋掉的馬被人摁在地上捆住了,碧槐和碧梧兩個人,一個額頭受了傷一個看著無礙卻也都是昏迷的,平躺在木板上,旁邊一個高大的背影正跪在地上,懷中抱著一個穿著淺紫色褙子身材小巧的女子,他不敢走過去,他好害怕……
一步一步萬分艱難的移動著,他看到了,看到了那雙照亮了他整個童年的雙眸,此刻正緊緊閉著,絕美和藹的容顏慘白的毫無血色,有鮮紅的血自她的裙裾流下來,流在地上映紅了他的眼睛。
噗通!
他跪了下來,在蕭四郎身邊跪了下來,想伸手去觸碰卻又不敢,停在半空中,口中喃喃的喊道:「……母親。」
蕭四郎沒有看他,緊緊的將析秋抱在懷裡,他從來沒有經歷過此刻的害怕,哪怕萬敵在前,哪怕絕壁峭崖,哪怕刀槍火海,他蕭四郎從來沒有怕過……
但,現在他真的好怕,他的手開始抖,甚至有些抱不住,他低頭去吻析秋的臉,蟬翼般的睫毛卻沒有像以往一般抖動然後她笑著醒來,嗔怒的瞪著他:「四爺便是這樣不正經。」
沒有,她沒有聲音,蕭四郎想喊她,喉嚨卻乾澀的發不出聲音,他抬頭四處去找,在找什麼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漫無目的的去找。
「析秋!」阮靜柳的聲音,這裡離醫館不遠,她提著藥箱推開侍衛:「讓開,都給我讓開!」
「讓我看看。」阮靜柳步履踉蹌的走了進來,推開跪在析秋面前的敏哥兒:「讓我看看她。」說完便搭了析秋手上的脈搏……
蕭四郎看也不看阮靜柳,一整條長長的街,靜寂的沒有半點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蕭四郎以為過了一生,阮靜柳才含著怨憤的看向蕭四郎,冷聲道:「她小產了。」
進進出出的人,忙亂的腳步還有壓抑的低低呼吸聲,除此之外再無旁的聲音。
什麼時候經歷過這樣的感覺,有人立刻想起來,還是上一次夫人在生炙爺的時候,也是如此沒有半點聲音,壓抑的幾乎想要大口喘著氣……
「三哥。」炙哥兒從後院跑過來,站在房門前,睜著清澈的毫不知情的雙眸,問道:「怎麼站在這裡,娘回來了,我們去找娘。」
敏哥兒的手被炙哥兒拉的一顛,身體也跟著顫了顫,彷彿斷了根的樹苗,毫無徵兆的栽倒在地上。
「敏爺!」有人跑古來扶他,他卻擺擺手抓緊了炙哥兒的手。
炙哥兒驚了一跳,沒有料到自己的力氣這樣大,輕輕一拉哥哥就會跌倒,還哭了起來,他走過去拿自己的袖子給他擦眼淚,拍著他的後背內疚的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很痛?我給你吹吹?」說完蹲在敏哥兒面前,要去拉他:「三哥我看看,哪裡痛,哪裡痛?我給你吹吹吧。」
「炙哥兒。」乾啞的聲音,澀澀的開了口氣:「哥哥不痛,沒事。」眼淚卻忍不住流下來。
母親剛剛的樣子的,沒有半點反應的躺在父親懷裡,裙子上都是血,無論別人怎麼抱著她,是跑是跳是呼喚她都沒有反應……他見過的母親都是鮮活的,嘴角永遠都有恬淡的微笑,不論他有多少不開心,只要看到那抹笑容,他所有的煩惱似乎都能在瞬間熔化消失。
可是剛剛他沒有在母親臉上看到那抹笑容,他就覺得好害怕,好害怕……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想過有一天他一回頭再也看不到那抹記憶中最留戀的笑容。
如果沒有那一抹笑容,他的生活都會是黑暗的吧?
敏哥兒緊緊揪著自己的衣領,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
冬靈問玉周氏幾人站在一邊,心裡也都是揪著的,知道敏哥兒為什麼傷心,所以沒有人上去拉他。
炙哥兒驚住了,他詫異之極的看著敏哥兒,擰了眉頭道:「三哥,你別哭了,別哭了!最多……最多我也被你摔一下好不好?」他以為是他弄疼了敏哥兒,所以很負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