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珍妮等人才剛到北京,按說做主人的不應該把宴席拖得太長,但無奈他們在談的話題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就連張製片這樣的老江湖都是有些忘了分寸,直到夜深這才張羅著散會——這也還是因為珍妮已經答應出席幾天後的兩場飯局,在場的幾位大拿也都受到了邀請,否則,恐怕這些『惡客』還不會這麼輕易告辭離去。
「實在是非常抱歉,耽誤您明天的行程了,」和珍妮道別時,張製片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示意翻譯向切薩雷轉達自己的歉意。「改天等老張脫身了,我們再好好請您吃一頓賠罪。」
「我們還在時差裡呢,倒是辛苦張先生您陪客到這麼晚。」珍妮笑著說,切薩雷也客氣地點了點頭,用英文直接和張製片客套了一下。「這是個很愉快的夜晚,希望我們很快能再次相聚。」
從會所出來的時候,已經是8月8日了,當他們的座駕回到四季酒店時,已經靠近了深夜一點,按照珍妮的作息時間表,她此時無論如何也要去睡了,可按照生物鐘來說,現在她正是精神的時候。珍妮走進會客室裡時,一時間還不是那麼的想休息——今晚對她來說,無疑是個不小的刺激,從飯局離開以後,少了工作的干擾,她的思緒更是毫無遮攔地一路往前世直衝了過去:制霸、金手指、回家,前夫、兒子……這些被她壓制在內心深處的話題,忽然間重新獲得了重量,在她心裡此起彼伏的興風作浪,讓她甚至有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傾訴欲,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實在是太他.媽狗血、太他.媽戲劇化了,她已經憋了七年沒有和任何一個人說過,而今晚……說真的,而今晚——
保鏢團隊已經去休息了,她和切薩雷是在張製片的安排下進出酒店的,所以電梯裡一路都無人相陪,不過,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珍妮是滿懷心事、心潮起伏,而切薩雷……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猜今天他的世界觀肯定受到了小小的衝擊,不管他之前怎麼想,現在要繼續假裝沒察覺到她的反常之處,難度肯定是直線增高了。
切薩雷留在她身後幾步,關上了門,珍妮站在落地窗前,背靠著寬大的玻璃幕牆望著他往自己的套間進發——他看起來似乎並沒有詢問她什麼的意思,倒是她不知哪裡來的衝動——說實話,一天的忙碌也磨掉了她的理性和謹慎,珍妮沒有多想,就開口問,「那麼,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切薩雷?」
切薩雷的腳步頓在了套間門口,他用比平時更慢的速度轉過身,珍妮一如既往,在重要的時刻分辨不出他的想法。
「那麼,你有什麼想要告訴我的事情嗎?」他反問道。
切薩雷沒有走近,而是靠在了自己的門邊——這對於他來說是一個相當不尋常的動作,大部分時候,切薩雷站著的時候就是筆直地站著,似乎和任何地球表面都有著深仇大恨。看起來,就像是過往每一個面具滑落,在黑夜、疾病甚至是酒精、煙草的遮蔽之下展露真我的時刻一樣,在長途飛行和繁忙的行程之後,即使是他,也在疲倦之下變得有那麼一絲絲失常。
屋內的光照也一樣很有遮蔽性,在地燈的黃色暖光流動中,切薩雷的臉頰被霓虹映照得五顏六色,珍妮望著他,心不在焉地琢磨著如果把一切開誠佈公,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也許他會把她送進精神病院,順理成章地接管巨額財產,也許他會退出大夢,拒絕和一個精神病人合作,也許他甚至會把一切公諸於眾,給她帶來巨大的麻煩。
「如果你想問。」她說。
切薩雷似乎是在笑,他的臉低了一下,使得大半邊臉頰都藏在了陰影裡,讓珍妮無從再窺測他的表情,她舉步向他走了一步,但腳又頓在了半空中,珍妮發現自己好像對這一面玻璃幕牆產生了深厚的感情,以至於和它難分難捨。
「如果你想說。」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更放鬆地靠向了門框,珍妮忽然想到了幾個月以前,他用類似的姿勢靠在門邊,對她說著『追求卓越』——她不知道如果沒有他,她到底會不會去看心理醫生,十有八.九,她最終還是會選擇不去。
「看起來這個對話即將進入死循環,」她說,「這樣下去注定會沒完沒了。」
「看起來是這樣。」切薩雷態度保守地同意。
他們在昏暗的空氣中直視彼此,多年來積攢的那麼多問題就像是散落的磚瓦,隨著時間堆積起了高高的城堡,讓誰都無法忽視不見:她做出的每一個不合常理的選擇,她掌握的每一項讓人意外的技能,這些他們從未談論過的話題,好像真的到了一個臨界點,不論是她還是切薩雷,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足以把這扇門推開。
「但你看起來並不是很想問。」她一邊觀察切薩雷一邊說。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對於說不說還存在疑慮。」這一次終於不是繞口令式的回答,切薩雷站直了身子,他沒有直接向珍妮逼近,而是走出了一個弧形,向著茶几走去,但還是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而珍妮幾乎是本能地朝著切薩雷的來處移動,讓她和切薩雷形成了圓周運動:字面意義上的死循環。
「也許是因為我……害怕你接受不了這個答案。」珍妮說,她尷尬地頓住腳步,不過切薩雷也不再試圖接近她,只是對她露出勝利的假笑。
「好吧,」他沒有窮追猛打,反而慢吞吞地讓出了一部分優勢,「也許我也不那麼想要知道,因為……我不常會這麼說,不過也許在這件事上,我甚至會害怕面對真實。」
「害怕面對真實。」珍妮重複說。
「是的,害怕。」切薩雷自己都似乎在咀嚼這個單詞——把這個詞和他聯繫在一起顯然非常罕見。
「為什麼?」珍妮問。
「因為我有一種感覺……」切薩雷說,「不,或者說按照邏輯推理——我無法給你的行為找到合理的理由,所以你的答案必定很不合理,我猜想這會對我的世界觀發生衝擊……而如果我接受了——目前我很難想像——那麼痛苦的人是我,我得做出調整,重塑我的人生觀,如果我沒有接受,受傷的人就會是你,不論答案是什麼,這顯然都是一個秘密,你把秘密對我敞開,想要得到的一定不是質疑,而是接納和支持。所以,也許讓這個問題繼續保持下去才是最好的辦法,這能避免單贏的局面。」
切薩雷和他那些可愛的邏輯——珍妮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她從他的語氣裡感覺到了一絲緊張——看起來,他對於『重塑世界觀』的恐懼和迴避的確沒有摻假。
「好吧。」她慢吞吞地拉長了語氣,「看起來你說得的確不無道理——」
切薩雷的臉色明顯一鬆,而珍妮大笑了起來,她喊道,「你究竟做出了多少猜想,噢,切薩雷,但願我知道你腦海中轉過多少荒謬的想像——我知道你是絕對不會把它告訴我的。」
切薩雷,當然,也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會有過『荒謬猜想』的時刻,他儼然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珍妮壞笑著打斷他的話,她主動向切薩雷邁出腳步,走向了會客室中央,「但,現在有一個問題我們無法迴避——如果你不知道我的秘密,那麼我就沒法對你解釋我的一些想法,我們就無法利用一些形勢,來獲取更多的利益,你知道我不但很忙碌,而且也沒有你聰明,在這些事上,你才是真正的專家。」
現在,輪到切薩雷本能地後退一步了,但他的驕傲——絕對是他的驕傲讓他立刻止住了這微不可見的一退,並立刻站直了身子,抬起了下巴。
「我想……」他說,向著珍妮走來,「我們不需要談論這件事,也可以在工作中解決它造成的問題,不是嗎?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理智又冷靜,精神狀態絕對正常的專業人士,對於未來的形勢和電影有……獨特的預測——」
『有時能預見未來』這句話懸在兩人正快速縮減的距離中間,讓珍妮的唇角不禁一翹,她想說話,但切薩雷打斷了她。
「而在我們多年的合作之後,你已經一次又一次地證實了你的正確,」他說,和珍妮在沙發之前相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而我毫無保留地相信你的所有預測,不需要分析、不需要說服,你說什麼我信什麼——你一直推銷自己的直覺,而現在你不妨認為,我就是這套理論最狂熱的信徒,我會毫無保留地在第一時間相信你的直覺,把它當成我的行為準則去做。你告訴我明天會下雪,那麼我現在就會去買大衣——」
珍妮忍不住笑了下來,她微微踮起腳尖,這樣她就不需要把頭仰得很高才能和切薩雷對視。「如果我說奧巴馬會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黑人總統?」
「那我馬上就去買彩票。」切薩雷毫不考慮地說,他又看了珍妮一眼,忽然有些狐疑,「當然,前提是你不是在開玩笑,你是在開玩笑嗎?」
「我不是,」珍妮馬上說,「我當然不是,哈——對不起,這一切只是——」
她不想大笑,也不知道眼下的情景到底好笑在哪裡——切薩雷說不定會把買彩票稱為『在必勝信心下的金融投資』,不過,他參加賭博的想法的確夠好笑的了,因為她忍得頗為辛苦,甚至因此失去平衡,而切薩雷伸出一根手臂環過她的肩膀,幫助她重新站穩。
「抱歉。」珍妮說,她依然忍不住要笑:切薩雷,買彩票。
「沒事。」切薩雷說。
他的領帶從衣襟裡垂落下來,落到了珍妮的鎖骨上。
氣氛忽然間有些尷尬,珍妮不再和他對視,她調轉眼神,盯著眼前有些鬆脫的領帶夾,忽然間聞到了切薩雷熟悉而清爽的古龍水味道:在長途飛行的時候,為了禮貌他會噴上一些,而切薩雷一直喜歡略帶鹹味的海鹽後調。
切薩雷鬆開手,她退後了一步,意識到這並不太說得過去,他們是合作夥伴,而且她也不知道切薩雷最近是不是在一段戀情中,他似乎已經和那個會用顏文字的女友分手了,但是否另有新歡則不得而知,切薩雷對自己的私事一貫相當保密。
「那麼。」她說,擠出一絲微笑。
「已經一點十五分了。」切薩雷把領帶夾取下來,重新挺直了身子,他的語調相當平常。「動作快一些的話,你還有七小時的睡眠時間——晚安,珍妮,明天見。」
「明天見。」珍妮說——她也加快腳步,走進了自己的國王套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