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半天沒聲音。
兩道目光朝暮青射來,一道重若萬鈞,烈日般灼人,一道輕飄飄的,漫不經心,卻涼颼颼。
暮青在烈火寒冰裡恍若不覺,對那兩名御醫道:「且拔了他腿上的銀針。」
兩名御醫面面相覷,抬頭瞄了眼步惜歡,戰戰兢兢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暮青皺眉,她不懂施針之術,不知取針有無手法之忌,若非如此,她早就自己動手了,何需他人?見兩人支使不動,她只得對吳老道:「那勞煩吳老。」
吳老笑呵呵看了眼元修,詫異地呃了聲,笑不出來了。
這是怎麼了?不就是取針脫褲?怎聖上和大將軍都不樂意?
暮青皺眉問元修:「大將軍何意?」
元修眉頭皺得比她緊,「我大哥不是已寬了衣?」
暮青看了眼只赤著上身的元睿,道:「他褲子還沒脫。」
「為何非要脫褲子?只如此驗不成嗎?」元修沉聲問。
她是女子,大哥是男子,她扮著男兒便真以為自己是男兒,不避諱男女之別了?
「只如此驗?」暮青抬頭望著元修,身姿清寒獨瘦一枝,明明比他矮一個頭,卻豪不弱勢,「大將軍當初不脫褲,我能看見你腿上有傷嗎?」
少年口吐寒冰,元修耳根騰地燒紅,諸般話語憋在心口,再難開口。
暮青後心兒卻忽有涼意襲來,她轉頭,見步惜歡坐在桌邊瞧著她笑,那笑如暖日和風,卻只令人忽覺春寒,「愛卿,針鎮著經脈,如何取?取了人便死了。」
「哦。」暮青覺得這不是問題,「那便勞煩陛下或大將軍封了睿公子的經脈,然後便可取針了。」
「……愛卿好聰慧。」步惜歡笑意漸深,慢悠悠道,「可朕不敢點。」
「為何?」
「有人威脅過朕,再點剁手。」
暮青:「……」
元修:「……」
兩名御醫抖了抖,悄悄瞄了眼聖顏,見步惜歡噙著笑意,眸底春光醉人——聖上笑得如此開懷,大抵事有不實,誰敢威脅聖上?還說要剁手,這可是株連九族之罪。
暮青抿著唇,似含薄刀,割了割步惜歡,轉頭對元修道:「那大將軍動手吧,睿公子是大將軍的兄長,你想看他含冤受罪?」
一語戳進元修心裡,他年少時雖與元睿多有不和,但他畢竟是他的庶兄,不可看他枉死在西北。
但……
「只挽了褲腿給你瞧瞧如何?咳,西北秋涼了,光身易染風寒。」元修編了句瞎話,轉開眼道。
「大將軍怎知睿公子沒傷在大腿?」暮青面含如霜。
元修一聽大腿二字,耳根的紅霎時蔓延到脖子,轉過身去背對暮青,一時不肯再看她。
步惜歡也不再說話,氣氛一時僵持,暮青忍無可忍,自去了榻前,步惜歡揚眉、元修轉身之時,她掌心翻出把解剖刀來,順著元睿的褲線便劃!
世事需變通,針不可取,穴無人點,她可以將褲子劃了,不過是片布,取下來便可!
暮青一動手,步惜歡和元修便瞧出了她的意圖,一紅一墨兩道人影如風,頃刻便在榻前,一左一右握了暮青的手腕。
屋裡忽靜,步惜歡和元修對視一眼,目光同落在對方手上,步惜歡笑裡藏刀,元修目若沉淵。
兩名御醫低頭目不斜視,吳老不知看還是不看,只覺今日事叫人看不透。
「二位若不想驗,我走就是!」暮青用力欲掙脫。
元修見她動了真怒,不覺有愧。本是他決定請她為兄驗傷的,到頭來卻百般阻撓她。他一時無措,聽步惜歡歎了聲,順手在暮青手中一摸,將她的解剖刀拿到了手中。
「愛卿果真聰慧,此主意甚妙。」步惜歡笑著把玩了下那解剖刀,隨後對元修道,「元愛卿封穴吧。」
元修不知聖意,卻只能依旨行事,放開暮青便封了元睿的穴。
步惜歡在他轉身時瞥了眼暮青的手腕,眸底隱有舒心之意,待元修封了穴退去一旁,步惜歡坐去榻旁。暮青得了自由,在一旁瞧著,不知這人要搞什麼鬼。
只見步惜歡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她的解剖刀,在元睿大腿處比來比去,刀光晃眼,看得吳老和兩名御醫眉頭直跳,心跟著那刀光上上下下,只覺陛下是想閹了睿公子!
心正顫著,忽見刀光閃!
三人不覺避開眼,只聽哧一聲!步惜歡懶聲笑道。「嗯,好刀。」
三人睜眼,只見元睿腿根下三寸處的外褲被開了一刀,青紫的皮膚露出,未傷到分毫。步惜歡收了刀,一根根取了元睿腿上的銀針,抬手一扯,元睿的褲子從那刀口處忽裂,眨眼間被撕了下來,露出兩條青紫的腿。
步惜歡扔了那兩條褲腿和銀針,拍了拍手起身,淡道:「驗吧。」
只見榻上元睿躺著,上身赤著,雙腿光裸著,唯腰間穿著條短褲,要多怪異有多怪異。那短褲不僅遮了男子部位,連大腿都遮了三寸!
暮青:「……」
元修深看了步惜歡一眼,他未想過還有此等法子,也未想到過聖上會如此緊張此事。
莫非,聖上對她有意?
元修微低頭,面色晦暗,幾分沉憂。
這時,聽暮青問:「陛下怎知睿公子臀部無傷?」
元修抬頭,晦暗的臉色又深了幾分。
步惜歡本往榻下走,聞言回身,定定望住暮青,半晌,忽起一笑,那笑涼薄,望的卻是榻上元睿,道:「這中毒的身子朕不想瞧,有污朕目,愛卿就如此驗吧。」
「榻前有帳,放了帳子便好。」暮青分毫不讓。
屋裡一時死寂,吳老暗自給暮青使眼色,英睿將軍性情冷硬,平日在軍中也倒罷了,今日面對的是聖上,怎可如此不知進退?連元修都不懂暮青為何如此堅執,他看了步惜歡的臉色,本欲開口為暮青說話,卻一怔。
只見步惜歡望著暮青,眸底諸般情緒忍著,雖笑著,那笑意卻隱有苦楚。
暮青看見那苦楚,卻還是不讓。
兩人就這般對峙著,直到那苦楚化作無奈,「罷了,如何驗,愛卿說了算吧。」
步惜歡走去桌邊坐了,臉上仍有笑意,那笑卻像是刻上去的。他自斟了杯茶,茶已冷,他低頭品著,一口一口,任那冷茶入腹,在舌間化作苦澀餘香。他記得,當初刺史府她深夜驗屍,也剝了那男屍衣衫,他心底只微詫,卻並不覺得不可,今夜卻有勢必不可之感。
初見她時,他覺得她心軟難成大器。再見她時,她在賭坊與魯大賭錢,險些壞了他的事。他對她那察言觀色的本事生了興致,一時興起在刺史府佈局擒了她。那夜,她驗屍查案到使計逃脫,他看見了一個聰慧隱忍的女子,那般的熟悉,似年少時的他。
後來,行宮相見,他以交易將她留在身邊,本以為留了個為他所用的人才,最終被留下的卻是他的心。
登基十八載,天下無人識他是明君,一朝被她識,他歡欣如狂,以為她是那知己紅顏,以為恩寵便可將她留在身邊。未曾想到她會毫不留戀的離去,她如此驕傲,如此世間獨有,那一夜他看清,她卻要從此遠走。
自她走後,他才知何為念,何為盼,何為憂,奈何已隔千里。
三月之別,千里之隔,江南紅牆翠瓦的深宮阻不斷他念西北之心,他以一個男子之心待她,再見她時,此心已濃。
她懵懂不識兒女情長,他依然歡喜,為這世上終有一人可念。他想著,念著,望她終有一日能懂。這一日不知期,她尚未開竅,他便已失方寸。
今日事是他方寸有失。
驗死驗傷乃她所學,她一生志向,死者傷者於她心裡不著色相,她看的是真相,洗的是冤屈。此事是他已難做到當初在刺史府時的心境,而非她之過。
既是他心境的緣故,那便他自個兒想法子吧!若叫她日後每每驗死驗傷前都顧念著他高不高興,便是他拘著她了。
若因他之故,她驗傷不全,查案有失,她必自責。天下無冤乃她一生所求,此四字他一生中已沒有,願幫她守著。
「去吧。」一盞冷茶喝盡,步惜歡已神態如常,眸光如春日午後的湖,和暖無波。
暮青看著,轉身面向床榻上的元睿,看了眼元睿的前身,道:「驗!」
一字鏗鏘,步惜歡抬眸,微怔——她沒脫元睿的外褲。
元修也怔住,既不打算脫,為何方才要與聖上爭論對峙?
「傷者右膝有局部隆起,觸之微硬,乃皮下出血引起的血腫。」暮青觸了觸元睿的膝。驗屍驗傷是她的工作,看驗全面是她的工作要求,不可兒戲,不可松怠。
她並非爭論,只是堅守,也並非對峙,只是想看步惜歡的決定。
仵作是她的職業,工作時她會摒除個人情感,他是否信任她以及是否願意尊重她的工作,是他們合適與否的關鍵。
若他願意信任且尊重她,那她也不會吝嗇付出與回應。
以她的習慣,驗傷前她便會讓傷者全部呈現在面前。但今日他在屋內,她可以考慮他身在此處的感受,改變她的習慣,先驗其他部位,最後再驗令他尷尬不喜之處,這是她願意為他做的。
「把上身的銀針取了,來兩個人把他翻過來,我要看看後面。」看過元睿的雙腿後,暮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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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妞兒們家裡老人都健康長壽,娃娃都聰明伶俐!
上班黨薪水漲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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