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只覺西風呼嘯,黃沙過眼,嗆得呼吸都屏住,馬卻在疾馳,顛得人坐不穩。她一心想要坐穩,緊拉馬韁,腰背挺直,一抬眼卻見比武台就在前方,須臾間便要撞上去!
身後忽然一沉,兩臂將她圈在身前,男子緊貼她的後背,烈風般的氣息灌入鼻間,耳旁傳來低沉嚴肅的聲音,「身子前傾!」
暮青依言俯身。
「腰背挺直,莫彎身,只前傾!」
暮青頓時試著調整,但馬馳得太快,顛簸太劇,她根本就坐不穩,調整姿勢談何容易?
「別想著坐穩,馬跑起來時坐不穩!跟著馬跑動的節奏起伏便可。」
暮青思索這話,試著找感覺,但這非一時半刻能意會並融會貫通得了的。
「膝蓋!大腿!夾緊馬腹,身子前傾!屁股跟馬鞍似觸非觸,那感覺便對了!」耳畔又傳來元修的聲音,那聲線低沉嚴肅,與平日的親和大有不同,那氣息呵在耳旁,些微熱,些微癢,一身烈陽般的氣息都鑽進鼻間。
暮青脊背不由繃直,盡量讓全副心神都放在騎馬上。
元修卻在掌著馬韁的間隙瞧了她一眼,少年束著的長髮風裡扯動如旗,從他臉旁拂過,微癢。那露出的脖頸細膩雪白,彎月一弧,為那清卓脊背添了柔和。校場的風漫天黃土氣,少年身上卻似有淡淡青竹香,似一眼見那江南碧色,於這黃沙漫漫的西北生了海市蜃樓。
元修眸底露出些疑惑,回過神來時已縱馬在校場馳了幾圈,而身前少年從方纔的不得章法已慢慢有了些體會,不再那般緊繃,姿勢從後頭瞧著越來越像那麼回事了。
兩個大男人共騎,縱是一人在傳授騎馬技巧,瞧著也有些古怪。元修見暮青已得要領,便拉了韁繩,讓馬漸漸慢了下來,待馬停下後他便躍身下了馬。
暮青沒他那麼好的輕功,只能左腳蹬著馬鐙,按部就班地下馬。
元修的目光便順著她下馬的動作落到她腿上,想起方才拍她腿時的手感,微微蹙眉道:「你的腿軟乎乎的,沒力氣騎馬可不成!這幾日來校場,腿上綁著沙袋多跑幾圈,練練腿力!」
暮青一聽那軟乎乎的話便微微低了頭,只低應了聲。
「還有腰力,騎馬沒腰力可騎不久,別說千里百里,就是十里都能讓你的腰累散了架!不想日後吃這苦頭,便多練練腰!」元修又道,習慣性拍了拍她。
這一拍,暮青一僵,元修又皺了眉,「你小子,怎麼哪兒都細?這身子也太單薄了些。」
這單薄身子,上俞村那一日夜是如何殺了那麼多馬匪的?
他不由細細打量她,她比他矮了一個頭,與高大壯實的西北漢子比起來,她顯得嬌小單薄得多。難以想像這身子裡藏著那般執拗,竟敢在草原上與呼延昊那等瘋子對峙五日,也難以想像這身子裡藏著怎樣的爆發力,能在上俞村殺了那麼多馬匪。
暮青被元修瞧得不自在,心中惱他這習慣,軍中男兒不拘小節,但這不拘小節對她來說是大忌,若哪日他想拍拍她有沒有胸肌,她這身份非得暴露了不可!
她臉色不太好看,眸光格外清冷,往後一退,道:「末將比不上大將軍,末將家中貧苦,一頓沒幾碗飯吃,長不高,長不壯。」
這負氣的話反倒叫元修有些好笑,問她:「不就是說你單薄些?還生氣了。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十六正是長身子的年紀,軍中的飯管飽!每頓多吃幾碗,保準你長高長壯!」元修說話間當真瞧向劉黑子,道,「你原來在伙頭營,這事便交給你,看著你家軍侯,原先若每頓吃兩碗,日後便叫她吃三碗!」
劉黑子愣住,還兩碗呢,軍侯飯量小,一頓就一碗。但面對元修,他不敢回話,這話便咽在了肚子裡。
「行了,記得練練腰力和腿力,軍帳中還有事,我先回去,過幾日再來檢驗你的馬術!」元修朝馬廄那邊一望,他的親兵便將一匹黑駿神駒牽了過來。
暮青垂眸不言,心想你還是別來得好,但這話好想不好說。
偏偏旁邊有名將領瞧見的她的臉色,嘿嘿一笑,有些猥瑣,「聽大將軍的,大將軍都是為你好!咱們都是漢子,多練練腰力腿力日後娶了媳婦才不會累。」
老熊哈哈一笑,「周軍侯才十六,沒娶媳婦的人臉皮薄,你說這個太不厚道了!」
那將領一臉不以為然,「沒娶媳婦就是雛兒?老子十三就逛過窯子了!你以為咱們軍中有幾個雛兒?也就大將軍……」
元修的馬牽了過來,打了韁繩正要上馬,聽聞此言忽然回身,一腳便踹了過來,「滾!」
那將領嗷地一聲,抱著屁股跳去老遠,回頭哈哈地笑。
元修被他氣笑了,烈日當頭,男子膚色如麥,臉頰莫名有些紅暈,那英武不凡的戰神氣度霎時散去三分,他看了暮青一眼道:「日後離他們遠些,省得教壞了你。」
暮青不言語,只點頭。
元修這才上了馬,一夾馬腹便要馳出校場,校場外忽來馬蹄聲,剛馳進校場便一聲長報!
「報——」
眾將抬眼,元修面色一斂,那人是他的親兵,莫非有關外軍報?
這一思量間,那親兵便縱馬馳到了近前,翻身下馬,跪地報道:「報!報大將軍,行宮八百里加急,有聖旨到!」
聖旨?
眾將皆愣,暮青眸光微變,不著痕跡地瞧了月殺一眼,月殺還是那張冷臉,但眸底一瞬的詫異表明他也不知有聖旨到。
元修面色沉斂,問:「人在嘉蘭關城?」
「是!在大將軍府中等候。」
「那好,回去!」
元修說罷便要走,那親兵卻瞥了暮青一眼,道:「傳旨的宮人稱,要周軍侯一同去接旨。」
眾將聞言又愣,元修回頭,見暮青眸中有詫異神色,他也有些詫異,但還是點頭道:「好!那就一起。你剛學了騎馬,正好練練,走吧!」
「是!」暮青垂首應了聲,遮了眸底神色,牽馬上馬,讓月殺繼續操練石大海和劉黑子,自己則在元修身後,出了校場。
*
嘉蘭關城,大將軍府坐落在關城東,大門面闊三間,進深七重,一路往正殿去,見一花一木皆無講究,只像隨便種了幾棵,倒是軍亭、營房、習武場,莊嚴寬敞,處處冷硬。
傳旨的宮人在正殿奉茶,暮青隨著元修到了時,見魯大也在,顯然也是來接旨的。
元修在前,領著魯大和暮青跪下接旨,聽那宮人嗓音尖利,一開口聲音便傳出老遠。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西北五胡犯邊,匪患猖獗,朕心繫邊關,聞西北大將軍元修外平胡策、內安匪患,忠肝義膽,朕心甚慰!特賜宅三座,良田百頃,黃金三千兩,欽此!」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驃騎將軍魯大率軍孤守上俞村,斬匪千人,英武果敢,勇冠三軍!特賜宅一座,良田百頃,黃金千兩,欽此!」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西北軍軍侯週二蛋,計破機關陣,孤守上俞村,智救大軍,勇守百姓,朕心甚慰!敕封中郎將,號英睿,賜宅一座,黃金千兩,欽此!」
三道聖旨,兩道嘉賞,一道封將!
中郎將,軍中將職最末,從五品武職。這等低階將職,兵曹核准任命便可,不需聖旨敕封。下旨親賜已是聖恩浩蕩,竟還封了敕號!依大興律,文武官職皆有制,制不可輕動,敕號卻可隨帝王封賜更改,但有此殊榮的常是朝中文武大員亦或公侯之列,聖旨親封一個從五品武將,還御賜封號,這等寵上加寵之事,聞所未聞!
按律,敕號者品級可加一等,英睿中郎將,可領正五品俸祿!
元修領著魯大和暮青領旨謝恩,聖旨接到三人手中,元修才笑道:「公公一路遠來西北,邊關苦寒,招待不周之處還望莫怪。中午還請在府中用膳,讓元修盡盡地主之誼!」
男子寒暄著,親和爽朗斂了,笑意有些疏淡。
那宮人趕忙謝絕,「不敢勞大將軍!邊關重地,戰事為重,老奴若敢叨擾,回頭兒可無顏見陛下了。聖上還等著老奴回去覆命,不敢久留,這就回了。」
「江南與西北兩千里之遙,公公八百里加急而來,怎可喝盞茶就走?這午膳無論如何要讓元修安排。」
「不敢不敢!戰事為重!老奴急趕回去覆命,多謝大將軍好意。」
一番寒暄推拒,元修便再未挽留,望了身旁親兵一眼,那親兵便下去了,片刻後回來,三塊百兩重的金錠子賞給那宮人,那宮人笑瞇瞇接了,謝過元修後便帶著人離開了。
元修親自將人送出了大將軍府,回來時魯大和暮青都在廳中等著。
魯大道:「行軍平匪的事,那邊知道得倒快!」
「軍中有朝中的眼線,不稀奇!」元修道。
「咋不稀奇?在汴河徵兵時美人司那幫太監還到職方司衙門囗從咱的人裡挑美色,要說聖上不知這事兒,老子不信!根本就是衝著咱來的!這會兒又下旨來賜這賜那的,老子總覺得稀奇!肯定沒安啥好心!」
元修哭笑不得,「能沒安啥好心?聖旨是假的,還是賜你的田宅金銀能再收回去?」
「聖上啥德行大將軍又不是不知,他胡鬧好些年了,今兒下旨賞人,明兒下旨殺人,咋不可能?」
兩人說話並未避著暮青,元修轉身見她垂首不發一言,便笑道:「別聽他的!君無戲言,封賞已下,你就放心領著。行軍這一路,你的軍功足以封將,只是軍帳中無權提拔將職,此事需奏報朝延。我的奏折已遞上去了,聖旨比意想中來得早罷了。別被魯大嚇著,軍中不是朝中,沒許多彎彎繞繞,便是有,誰想動我西北將士,得先問過我!」
「沒把胡人殺退前是不會動咱們的,動了咱們,誰守邊關?」魯大哼哼了一聲。
元修回身一腳踹了過去,笑罵:「閉嘴吧你!」
暮青垂首淡立,一直無話,只是偶爾抬眼,貌似不經意間將目光從元修和魯大臉上掃過。宮裡要她來接旨,她便知道是封將的旨意,並不意外。她已經被封了軍侯,何事需要再來一道聖旨?步惜歡絕對不會無聊到下旨只賜她田宅金銀,他知道那些她不需要,所以聖旨一來,必是封將!她只是有些意外他會封了敕號給她。
另外叫她有些意外的是元修,瞧他的表情,他對步惜歡並未有太多敵意,只是也不太親近。這已經很好了,畢竟元家把持朝政多年,帝與元家多有不和。而西北軍對步惜歡多有怨言,誤會已深。
暮青還想再多瞭解些,門口一名親兵進來報道:「大將軍,顧老將軍來了,說有要事相商,在書房等您。」
元修聞言轉身道:「好,知道了。」
往外走時,他回頭對暮青笑道:「你就別回去了,中午留在府裡吃頓飯!算是給你慶賀!」
不待暮青答話,他便對門口的親兵道:「把今兒中午沒事的都叫來,讓廚房多做些好菜!告訴廚房,上大肉菜!英睿將軍正長身子,吃不飽長不高長不壯!」
那親兵嘿嘿一笑,領命去了。
元修又對魯大道:「她新學了騎馬,還沒熟練,離中午還有些時辰,你帶她去比武場上練練!」
直到交待完,他才走了。
*
書房。
「老師來可是為了聖旨之事?」元修進門便問。
顧乾負手立在窗邊,年過花甲的老將,滿頭白髮,卻依舊威嚴挺拔。
「那三道聖旨來得快也倒罷了,軍中有行宮的眼線不稀奇。可聖意……大將軍可猜得出來?」顧乾回身,面含深思之色。
「老師是覺得聖上對週二蛋的封賞太重了?」元修挑眉一笑。
顧乾聞言,目光炯然,深意更重,「聖上對週二蛋的封賞,許就是對大將軍的封賞。」
聖上早已成年,元家卻依舊輔政,這些年聖上與元家之間多有不睦。但無論私底下如何暗湧,面兒上的工夫都做得全。這週二蛋是西北軍的新秀,以軍功而言足以封將,但她終究是新兵,論帶兵還沒經驗,封將有些早。前些日子大將軍論功行賞,他便提議提個都尉就成,叫這小子慢慢歷練。但大將軍愛才,覺得提軍侯都虧了這小子,提了軍侯還上了奏報給朝廷。
他當時想著,新軍初到西北,這五萬新軍來自江南,多少與西北老軍格格不入,提一個他們自己的新秀將領對安撫新軍有利。因此奏表請功之事,他便沒阻止大將軍。
奏折是發往盛京的,聖旨卻從行宮來,聖上之意值得深思。
重賞西北軍新秀,一來可激勵邊關士氣,二來新秀是西北軍的新秀,而西北軍乃元家嫡系,聖上有示好元家之意。但聖旨並非從朝中來,而是從行宮中來,顯然聖上有軍中密報,他不遮不掩,就這麼告訴元家,便是含了警示敲打之意!
這三道聖旨,三重聖意,聖上已非昔日幼帝,縱然這些年看似荒誕不經,實則胸有城府。
元修聞言,笑意微斂,走去書桌後,看那牆上掛著的關外輿圖,負手不言。
「盛京那邊,這些日子可有信來?」顧乾問。
「來了。」
「大將軍可看了?」
「沒看。」
元修一直未轉身,語氣幾分疏淡,幾分冷硬。
顧乾歎了一聲,「大將軍,你終究是要回盛京的,這西北……不是你終生安身之處。」
元修不言,只望那關外輿圖,草原茫茫,大漠如雪,男子眉宇間露幾分嚮往,許久道:「這西北,多好啊。」
「可大將軍是元家嫡子!」顧乾苦口婆心。
聖上乃潛龍,必不能容元家多年攝政,聖上與元家之間,必有死生之局,而大將軍是元家人,偏偏不愛朝中事,十五歲便躲來了軍中,十年不歸京!
可這等清閒,躲了十年,如今陛下已成年,不可能再躲十年。
總要歸京,總要抉擇。
「唉!不知道,日後再說!」元修煩悶地一擺手,轉身從書桌後出來,大步出了書房。
「大將軍!」顧乾在身後急喚。
日後!日後!每回說起盛京之事,他總推日後!
「今兒週二蛋封將,我留了她在府中吃飯,中午熱鬧熱鬧,老師也來吧!那些事,日後!」元修沒回來,人在書房外,說話間已大步流星,去得遠了。
------題外話------
嗯,案子明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