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郭老頭共同的注視下,跌落到水泥地板上的兩個小傢伙,爬起來的並不是那只架勢兇猛、襲擊成功的蠍子蠱。
而是肥嘟嘟的金蠶蠱。
這小東西什麼都沒有做,它所有的動作就只是飛過去,接著被蠍子蠱扎中,然後破開的血流出,將蠍子蠱反而給感染,毒死了——如此簡單。它蠕動到了蠍子蠱的身上,大快朵頤起來,一點也沒於身為客人的自覺,毫不客氣。那洋洋得意,大吃大嚼的吃貨樣子,讓我都覺得很丟臉。
不過,它用最好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王者的地位,霸氣側漏。
郭老頭跌坐在椅子上,搖頭歎氣,說想不到啊,想不到,差距居然有這麼大?他神情萎靡,一下子彷彿像是老了十歲。我還要他配合著放了朵朵呢,於是假惺惺地關心他,說老爺子你沒事吧?
他愣愣地看著我,表情突然轉變成慈祥,眉頭舒展,讓我感覺頗為怪異。
他長歎一聲,說這蠍子蠱,養一年,溫一年,又一年,三年方顯崢嶸,你的金蠶蠱,可知道有多少年頭了?我搖頭說不知,這個金蠶蠱是我外婆給我種的,多少年份,我還真的沒有算過。郭老頭伸出手,拇指和尾指翹起,其餘三指併攏,說六十年。當年認識你外婆的時候,她便立志要養出一條這般厲害的金蠶蠱,我向她討要,她不給,理由便是,這是個給人做嫁妝的法子。匆匆一別,五十載歲月,就已經過去了。
我一愣,他居然認識我外婆?
他哈哈長笑,說清水江河畔的苗寨子,哪個不曉得龍老蘭的威名?
只是,多少年過去了,你們這小一輩,倒是不在意咯。想當年,你外婆那可是遠近聞名的苗寨金鳳凰,多少後生仔在她的吊腳樓下,唱一晚又一晚的情歌子,又有多少後生仔在夜裡面默默地流淚……沒曾想,造化弄人,她居然嫁給了你外公這個耕田佬,碌碌無聞起來。人生就是這麼奇妙啊,對不對?
他停頓了一會兒,搖頭長歎道:「你外婆這麼風華絕代的一個人,寧願蟄伏在小寨子裡,不容易啊。她這一輩子的心血,都在這條金蠶蠱上了!」
我默然,問他怎麼突然提起這些事情來,難道這跟我有關麼?郭老頭遺憾地長歎一聲,說倒也不是,只是睹物思人罷了。我冷笑,說那飛刀七說認識我外婆,你也說認識我外婆,感情鬧來鬧去,大家都是熟人。可是,既是如此,你們還三番五次的上門追殺,到底是為了哪樣子?
郭老頭拍了拍手,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鄉下老農打扮,並不斯文,一身火燒火燎的煙熏氣味,粗大的雙手全是老繭。
這個人,就是飛刀七口中專門幫他招攬業務的攬客「老歪」。
他居然沒有躲起來,這是自信,還是遲鈍?
老歪走過來,先跟他爹行了一個禮,然後坐下來,自我介紹說他叫作郭仕友,確實是這一片地頭的攬客,殺我的那項業務,也是他的下線承接上來的。他之前,並不太瞭解我的來歷,直到飛刀七古城失手之後,才加強了資料收集,知道了我也是養蠱人的身份,也知道了我的外婆是龍老蘭。
這時肥蟲子已經吃完了蠍子蠱,意猶未盡地舔著地上的殘汁,然後飛回我這裡。
我問我外婆跟你們有仇麼?
老歪搖頭,說沒有。他大約有些不好意思,先是跟我講了一番現在的市場不景氣,然後又說我們這一帶窮鄉僻壤,也沒有什麼好生意,所以接了也就不好意思退。再說了,即使是龍老蘭的外孫崽,若連飛刀七的追殺也逃不掉,那麼留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麼用?他只是搞業務的職業攬客,牽扯太多的仇怨在裡面,只會砸了自己的招牌。
不過呢,這回一見,果真是個厲害的角色,以後必成大器。單,他們會撤的。
我揮揮手,說別扯這些,先把朵朵放了再說。
郭老頭說好,他度著步子,走到神龕前,把供著的那一碗水取下來,將銅碗擱置在桌子上面,讓我看。我湊過頭去,只見水中的倒影裡面,小妖朵朵正在裡面,又跳又叫,奮力地想要衝出水面,然而這水面彷彿有一張玻璃板格擋著,被死死地擋在了裡面,不得出來。
這是……
看到我眼中的疑問,郭老頭臉上頓時有了光彩,他伸出左手,食指在碗裡面蘸了蘸水,然後在桌子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符文,一邊畫一邊說這銅碗,是他們祖上傳下來的法器,叫做「銅胎掐絲纏枝蓮紋碗」,號曰「遙聞不斷在煙杪,萬籟無聲天境空」,典型的鎮宅僻邪之物,在碗中置滿淨水,凡有鬼物靈胎,皆可收之入內。
他畫完符,端起碗來喝一口水,然後將這水往空地上一噴。
「啊」的一聲叫喚,小妖朵朵便跌落在地板上。
郭老頭指著地上伏臥的小妖朵朵,說你也是有好大的機緣,得了這鬼妖,然而這小東西,靈智初開,除了會一點兒幻術,別無它用。修行這東西,不進則退,若不加指導,長此以往,再好的資質也會被消磨一空。還有,以後不要亂差遣她到人家的宅院裡探路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傻的靈體,直接跑到碗裡來。
小妖朵朵一臉不忿,站起來叉著腰罵:「你這個老棺材,你才傻呢,你才到碗裡去呢,你們全家都到碗裡去……」我連忙摀住了這小傻妞的嘴巴,這死妮子,跟虎皮貓大人在一起待了幾天,別的沒學會,一嘴髒話倒是學了個七七八八,罵人沒帶重樣兒的。
郭老頭笑瞇瞇,說知道為什麼會跟我說這麼多不?
我搖搖頭,把地上這個小惹禍精抱起來,然後指使肥蟲子去鑽她的脖子下面。被肥蟲子這麼一騷擾,小妖朵朵也就忘記了罵人,伸手去捉蟲子,然後咯吱咯吱地笑。
郭老頭長歎一聲,說正如之前所言,這金蠶蠱,是你外婆一輩子的心血,即使作為旁觀者、局外人,也希望你能夠活得長久,並且最終擺脫養蠱人「孤、貧、夭」三者選其一的宿命。前面殺你,是想看你造化,現在點撥你,看在同道中人的份上。何謂「蠱」?自相殘殺而得勝者,天生就有一股子戾氣在,用以害人,自然會消磨福緣。道之物,飄飄渺渺,然而上天始終在上,俯仰天地。
行惡,則因果報應;行善,則種得業果……
我聽著他說,嘮嘮叨叨,繞了一個大圈子之後,他終於進入了正題。
他說飛刀七已落網,這人本來是條漢子,但是再硬的鐵漢也頂不過蠱毒的折磨,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裡。他招了,但是信息有限,證據不足,定然也是指責不到他兒子的頭上。現代社會,是個法制健全的社會,證據不足,便不足以判案。當然,如果我能夠不說出去,這樣最好,省得麻煩。
作為回報,他們可以將買兇殺人的幕後黑手,提供給我。
我沉吟一番,說可以,但又提出一個條件,以後但凡有人,對我、或者我的家人不利,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郭老頭看向了他兒子老歪,而老歪則頷首點頭,說可以。
我期待地看著他,等待他把那個幕後兇手的名字說出來。他張了張嘴,然後吐出了三個字。
「張海洋。」
果然是他!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就是一陣劇動,我和這個長相帥氣的富二代交集並不多,第一次是在白雲機場,他對我冷嘲熱諷,極盡鄙夷之能事;而後我們再見面,便是我和黃菲從馬海波家中吃飯回來,我送黃菲回家,這小子像瘋狗一樣躥出來,張牙舞爪,然後被我狠狠教訓了一番,怨恨離去。
從此再無交集,然而我卻始終未曾想到他對我的仇恨有這麼嚴重。
自鳳凰古城的暗殺,到這次晉平風雨橋頭的伏擊,兩次,整整兩次!我心中冰冷,這張海洋的心思可真夠歹毒的,僅僅是一起競爭女朋友,失敗了,就因為這麼一點個人恩怨,便極端到買兇殺人。他腦子裡面還有沒有道德,他腦子裡面還有沒有王法?難道身為富二代,官二代,就能夠為所欲為麼?
我死死地盯著老歪,問他確信?
老歪把一張打印的銀行轉帳記錄給我看,說這個傢伙出手倒是闊綽,在我們這一帶,殺個人也就十來萬左右,所以他這算是大單了。看看,整整五十萬,我們抽16%,他先付了一半訂金。當然,這東西,看看就好了,給你不可能。我們也不會出庭指證的。
我點點頭,說我知道是誰在背後面陰我,就好。這瓜娃子,不給他一點顏色看,他真不知道爺爺是開染房的。
郭老頭舉起桌子上的碗,問我要不要來一碗油茶?
我搖頭,說不用,領教了,先行告辭,以後有機會再見。老歪起身招呼我,問我有沒有興趣來做他們的倒客?他們的宗旨是讓利給一線員工,所以提成很少,才16%,大部分錢都歸一線的倒客所有,要是有興趣,加他的qq,以後好聯繫。我記下他的qq,說做這行當倒是不必,只是以後有什麼關於我的消息,及時通知我就成了。
他微笑,說好的,這個嘛,是朋友就好。
推門出去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總是覺得神龕上那尊神像,怪怪的,好像是在哪裡見過。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見到郭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