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慧再度狹路相逢,是在度假村的泳池畔。這個時節了,露天泳池失寵,人煙稀落。
我枯坐在岸邊的躺椅上心力交瘁,高慧遠遠地來了。我怎麼說也比她四肢發達,拔腿便走。她眼瞼乏力,不刻意抬一抬,或許真將我這個大活人囫圇忽略了。我圍著更衣室兜了一圈,打算從後方走掉。
阿南今個兒未如影相隨,大概是去幫忙解一解史迪文和喬泰的燃眉之急了。
出入口的地方是一道拱形石門,我和一名陌生男人擦肩而過。他微微一笑,說了句這鬼地方也太窄了,要不要拆掉呢。
走出十數米,我幡然調頭,不足十步便跑得氣喘吁吁,扶住石門枳。
高慧身子弱,能坐著絕不站著,這會兒她一樣找了張躺椅坐著,而那好大口氣的陌生男人……就立於她的一旁。他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姿態悠哉。我方寸大亂:那男人倒是沒學雷鋒地掏出手機,那麼,是認識高慧的?他沒來由地回過頭,和我四目交接,接著,抬了手,向我致意。那麼,他和我,也是認識的?我腳下灌了鉛般,舉步維艱。他倒不拖泥帶水,疾步向另一個方向走掉,身子一閃,消失在了灌木叢後。
我衝上去,握住高慧的雙肩:「他是……喬先生的人?」
高慧像個小女孩兒似的,別過臉,對我不理不睬湯。
我發了瘋,對著灌木叢追了兩步,又急停下,折回頭,將高慧的枴杖狠狠擲入了泳池。
到別院有著五百米的路程,我一邊跌跌撞撞地狂奔,一邊致電阿南。阿南說,度假村的監控系統突然故障……
別院中,仍是一副鳥語花香的景象。近來,我爸媽再不去那糖衣炮彈般的種植園了,他們賭氣,說既然要扣押,就要有個扣押的樣子,足不出戶就是了。史迪文是絕對的「幕後黑手」,可他們卻做不到絕對的同仇敵愾,二人常常拌嘴,說今天的境地是對方一手推就,是你,是你,就是你!而按計劃,今天,史迪文在結束扎克伯格的上任演說後,將親赴度假村,給他們一個交代。
套房的大門好端端地鎖著,我拿著鑰匙的手抖都沒抖,開門的速度快得要打破吉尼斯記錄。
房廳裡空無一人。電視開著,何翱最衷情的《貓和老鼠》,聒噪地播放著。
臥室中又隱隱傳出我爸媽的爭執聲。我砰地推開門,不孝地嚇了他們一跳。
「厚福呢?」我整個胸腔都被抽空了,一說話空洞洞地疼。
今天的爭執,陣仗不小,我爸平日裡要吃的藥片,撒了一地。我媽用手攏攏頭髮,彎腰去一粒粒地撿:「咳,和你爸又吵吵上了,就給他放個動畫片嘍,怕嚇著他……」
我從指尖漸漸向上疼,血液凍結,像是隨時會脹爆血管。
「厚福……厚福呢?」這一句,是我爸問的。他向外探了探頭。
手邊的櫃子上擺著一隻長頸花瓶。我爸媽著迷於種植園時,它日日插著被修剪下的瓜果蔬菜的新鮮枝葉,朝氣蓬勃。這會兒,它其中的葫蘆籐枯黃著,水質渾濁。長頸的造型真真巧妙,我一把抄上,提在手裡,水撒了我一腳,臭烘烘地刺鼻著。我笑了笑,說:「哦,厚福啊,我叫人帶他出去轉轉,今天天氣真好呢。」
說完,我調頭便走。
套房門口,阿南帶了人來。我腳步沒停,對他低低陳述:「何翱被喬先生的人帶走了。」
我跑得快要騰了空,一路上形單影隻,熙熙攘攘的世外桃源像驟死般凝固。高慧失去了枴杖,我山崩地裂地跑了這麼一個來回,她卻才剛剛挪到石門。我失控了,扯住她的頭髮,問我兒子呢?高慧顫抖,連牙齒都在打架。我舉高了手裡的花瓶,問我兒子呢?喬先生的人呢!高慧仍一言不發。我將花瓶砸碎在她的臉孔旁:「說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喬先生的癟三走狗王八蛋都和你說了什麼!」
「說……說會帶我出去,說會幫我。」
「我兒子呢!」
「我不知道……」
高慧人高馬大,足足比我魁梧上幾圈。但我手裡的半隻花瓶,可以分分鐘要了她的性命。
阿南追來:「何小姐!」
我將花瓶塞到高慧手中:「這個你幫我拿著。我兒子要是有事,我會回來找你要,我會用這個殺了你。」
阿南說,他們在翻遍整個度假村,封鎖周邊公路。我沒有給他好臉色,我口不擇言,說你們不是壞人就是廢物,不是廢物就是壞人。我自停車場開了車,出發得歪歪扭扭,刮了一排的寶馬奔馳,駛出了度假村。我致電史迪文,是他的助理接的。他說Steven在接電話,稍後回電我。我盛氣凌人,說你馬上把電話放到Steven耳朵邊上,他接或者不接,你他媽的無權做主。幾秒鐘後,史迪文的聲音傳來,他說:何荷,我在接喬先生的電話。我問:「也就是說,你知道了?」史迪文寒氣逼人:「是,我知道了。」
真的有人在封鎖公路。
我的車被攔下,他們不長眼地要搜查我的後備箱。我失聲痛哭,說搜吧搜吧,真能把我兒子搜出來,我給你們磕一百個響頭。
抵達位於市中心的喬泰,是一小時後了。
阿南沒有找回何翱。
今天早上我給何翱穿了條運動褲,去年買大了,挽著褲腳穿了一年,今年合適了,但顏色陳舊了。今天我給他穿的時候,他推拒來著,說要穿牛仔褲,我霸權,說運動褲有益健康。何翱沉著臉,半天不痛快。我還沒完沒了地念他:真是隨了你爸了,臭美。
我搭乘電梯去位於三十二樓的史迪文的辦公室,眼淚簌簌而下:讓他歡歡喜喜地穿了牛仔褲多好……
位於三樓的多功能廳中,座無虛席,眾人仍在恭候扎克伯格的從天而降。照計劃,演說將於十分鐘後拉開帷幕。
這原是喬先生的辦公室。偌大的辦公桌上鮮有紙墨筆硯,他是善於用人的領導者,無須凡事親力親為,只調兵遣將,便坐擁江山。紅木方桌,四把高背椅,供他閒暇時和人打打紙牌。它的新一任主人史迪文逆光而立,像個剪影。不等我開口,我身後來了人:「您好,您訂的沙發到了。」我回頭。四名工人抬了奶油般膩人的白色沙發來。喬先生原是用的黑色真皮沙發,有稜有角的樣式。和一朝天子一朝臣異曲同工,史迪文連沙發也要換掉,而且,它送來的還真是時候。主事兒的工人嘴上抹了蜜,說這是意大利原裝兒進口,彰顯不凡云云。
史迪文向門口走來:「就擱這兒吧。」
我幾近崩潰,抬手便要扇他巴掌,卻被他輕輕鬆鬆地擋下握住。
史迪文將我拖入隔間,立即鬆開我。
我再抬手,他躲都不躲,挨下我一個巴掌。我是拼了全力的,他不細皮嫩肉,但臉頰還是迅速地泛出了指印。
我控訴:「史迪文,你到底把你的榮華富貴建立在什麼上了!」
史迪文雙目猩紅,嘴唇閉得太狠,下頜微微戰慄。
我的拳頭雨點般落在他的身上:「你為什麼不讓我帶他們走!是誰說的只有度假村是安全的?是誰向我保證他們的安全的!你讓他站出來,我千刀萬剮了他!哦……對了,不是別人,就是你,就是你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Steven!你是個天才,會賺錢,會瞞天過海,會讓女人為你掏心掏肺,會釜底抽薪,一鳴驚人,可你卻保護不了我們的厚福!」
史迪文照單全收。
我耗盡最後的力氣,向下癱坐。史迪文接住我,將我扶到用於小憩的單人床邊坐好。
他終於開口,喉嚨是真的沙啞著:「我和厚福通過電話了。他在吃冰激凌,好好的,沒事。」
我大腦停下來:「他們是要他吃冰激凌吃到肚子疼嗎?然後他們不會帶他去醫院吧?」
「我和他說了,要乖要聽話。他答應了,一定聽話。」
我推開史迪文:「他才三歲!」
史迪文從褲兜中掏出他的小藥盒,打開,裡面僅餘下一顆藥丸。他拿出來,喂到我嘴邊,說何荷,你說不讓我吃,我就再沒找邵姐拿過,就這一顆了,你吃吧。我張嘴,一口吞下。史迪文不能眨眼,一眨眼就會有什麼要洶湧而出,他撐到眼眶抽搐,拍拍我的手:「喬先生說了,我還他喬泰,他就還我厚福。」
可接著,他又說:「可我不能這麼做。」
史迪文說了,如果他這麼做了,喬先生一定……會食言。這藥丸果真是有藥效的,我不得嘶吼,只得由他娓娓道來。他說,喬泰是喬先生的畢生心血,我們手上有喬泰,便有籌碼,交出喬泰,便一無所有。
喬先生控制了扎克伯格,他要史迪文四面楚歌,要他救不活喬泰,要他在董事會失去支持。
史迪文站立著,抱住我的頭。他承認說:何荷,這一次,我大概真的救不活喬泰了。
我仰面,他的喉結在我上方聳動,急速得像是被人緊緊扼住般在奮力掙扎。
史迪文鬆開我,俯下身來:「喬先生人會在哪裡,我能找找看。何荷,我會帶厚福回來。」
史迪文的黑色西裝完美無瑕。今日的他,理應是閃光燈下最具傳奇色彩的男人,喬泰上下,理應寄予一次次化險為夷的他更多的追隨。可如今,他脫下黑色西裝,解開了白色襯衫的兩粒紐扣,不會步入三樓的多功能廳了。他和喬先生像是坐著蹺蹺板似的,不共戴天,至死方休。
「去吧去吧,」我又落淚,捧住史迪文的臉,「我不攔你。史迪文,怎麼辦?對我來說你遠遠沒有厚福重要,要是用你去換他,我換,我毫不猶豫地換。所以你去吧,不過我建議你,你最好也給我身強體壯地回來,未來還有幾十年你可以和厚福競爭,你還有機會反敗為勝。」
史迪文勾出一抹微笑:「好啊……」
我擁抱他:「我不是個好媽媽,我在機場弄丟過他一次了。史迪文,你不要讓我後悔,你不要讓我後悔我對他失而復得。他要是被拐了賣了,沒準兒會比跟著我們過得更好?我……我今天連牛仔褲都不肯給他穿,史迪文,你和他會合後,第一時間就去帶他買條牛仔褲換上好不好?」
史迪文揣了車鑰匙和手機,便要走。
我拖住他,問你就這麼走了?就這麼手無寸鐵地走了?史迪文親吻我的額頭,說放心,赤手空拳我也能自保,另外我倒是求之不得要喬先生流血或是送命,可何荷,我要是讓他送命了,我們也沒有將來了。我不會放過他,但是是會用另一種方式,我絕不會放過他。
外面,工人還在拼裝白色沙發。
史迪文掏出鈔票:「舊的幫我抬到樓下,就放在正門門口,有人阻攔,就說是我說的。」
語畢,他就這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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