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文將外套搭在小臂上,抓上墨鏡直到出了門才架上鼻樑,再沒回頭。
房間門悄然合上,我飛快地更衣,欻地拉開窗簾。天空由白綻放為淺藍色,和史迪文淺藍色的襯衫一般明澈。史迪文出了酒店,打開等候著他的一輛黑色轎車車門,鑽進之前頓了頓。
我以為他會抬頭,即便遠在十六樓的我,昏黢黢的大概只是片人影,我也以為他會像征性地抬頭。不過他沒有,一側身鑽進了後排丫。
自此,倒計時拉響媲。
若真是五天時光,不足掛齒,畢竟我們向來也不是講求朝朝暮暮之人。
東京一行,donna沒有隨行。
這半個月來,donna受我所托,扎根黑糖咖啡廳,無所事事的她,求之不得代我監視程韻伊,怎一個盡心盡力了得。而由她傳達給我,再由我傳達給鄭香宜的結論是:於澤一面未露,清清白白,反倒周綜維,平均三天便要逛上兩逛。
「香宜幼兒園」開設分園,照樣位於某新興的小區中。
鄭香宜親自選址,督工,和工人們同進退。
我和她分坐蹺蹺板的兩端,她和工人們的「同進退」,甚至還包括了她同樣一頓要吃掉兩個饅頭,而她抱著兩個饅頭和一飯盒的東北亂燉,卻仍升到了上空。我在我這一端鼓秋了半天,仍穩穩地壓在地表。
「鄭香宜,我胖了?」我掐住腰身,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是我瘦了。」鄭香宜的吃有吃相是根深蒂固了,山東饅頭和法式吐司無異。
「可是你……」
「是,我是變回了大胃王,可瘦了就是瘦了,今兒個才稱的,四十四了,也真怪了。」鄭香宜撇撇嘴,菜一掃而光後接著用饅頭沾了沾菜湯兒。
心寬體胖。反之,或許也是成立的。
對於周綜維,鄭香宜只揚著聲調哦了一聲,便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鄭香宜和於澤無以名狀的不合拍,在幾次不是她姍姍來遲,就是他早早告辭的約會後,升級到了誰也不搭理誰的高度,至今,一個禮拜了。可好在,排除了各自舊情復燃的可能,外憂內患中的外憂也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秦媛做東,瑞元上至秦媛,下至編外毛睿,全體人馬通通早退。
史迪文在抵達東京後,給我打來電話,報平安。
火鍋店前,我滲到隊尾,擺擺手讓七人大部隊不用管我,進去就是。
我第一句話便千言萬語彙集於綿綿二字:「到了?」
店前的迎賓小姐人美心更美,一杯涼絲絲的果茶奉上,單是微微晃動的波面,就斂去了初夏夕陽的咄咄燥浪。
「到了。」史迪文悶哼了一聲,「怎麼辦?」
我一震:「什麼怎麼辦?出什麼事了?」
接二連三地,我不由得風聲鶴唳,心頭抖抖的,控制不了。
果然,人家史迪文只是幽幽道:「食慾不振,精力不集中,呵欠一個接一個,還有我的腰,喔……這種種症狀表明……昨兒個我好像對你太賣力氣了。」
我臉紅,要迴避開路人,偏偏連續四個向右轉,轉了一圈後,這地段四面都人潮洶洶。我搜腸刮肚,清了清嗓子丟給了他兩個字:「活該。」
我有默契,瞭解史迪文在笑了笑之後,便要掛斷電話,於是搶先一步:「喂,你真的有安排保鏢給我嗎?我今天走在路上可是急停了好幾次,一個也沒揪出來。會不會你這一鞭長莫及,他們只拿錢不做事啊?」
「不會,因為他們和我說了,你今天總共急停了六次,閃電回頭什麼的好好笑。」史迪文當真發笑,「何荷,你只管照常,他們不會妨礙到你。」
「好,那你去忙吧。」我倒也有分寸。
「你啊,明知道我在趕時間。」史迪文無奈,電話中傳來他漸疾的腳步聲。
「趕時間還磨嘰,go,go,go!」我「善解人意」地掛斷了電話。
我又駐足了幾秒鐘。
史迪文又將電話打來,用了一樣的句式:「你啊,明知道我會再打來吧?」
我掩著嘴:「哎喲,這樣好肉麻。」
史迪文默默不語,除了他的腳步聲,耳畔又傳來他人隱隱的對談,隨著他每走一步便更身臨其境。接著,他融入其中,一句浮誇的日文問候後,他掛斷了電話。這廝,是要用真相說話,這電話他是不得不掛了。
人均消費千元的火鍋店,薄薄幾片霜降牛肉,這一場才哪到哪的慶功宴,又是秦媛為毛睿痛下的血本。
瑞元拿下凱文時,秦媛陪毛睿大跳探戈的畫面還歷歷在目。接著凱文落馬,毛睿七上八下,急火攻心。再接著,托史迪文的福,瑞元拿下嚴律師,毛睿不治而愈。秦媛做戲做全套,索性便有了今天的大出血。說來,毛睿他自個兒是無所謂的,怕就怕瑞元四面楚歌,害了秦媛。他沒本事歸沒本事,但對秦媛的愛,卻是最最真摯的三個字:要她好。用秦媛的話說,假如她跟了他,落得一年不如一年,他小小年紀怕是真的會鬱鬱而終。
瑞元上下,無一人對毛睿吐露真相,個個當他是襁褓裡的嬰童,外面局勢險不險惡的,與他無關。
飯局過半,毛睿和人換了位子,美滋滋地坐來了我旁邊,竊竊私語:「我向秦媛求婚了。」
「她答應了?」我並不這麼認為。
果真,毛睿搖搖頭。
秦媛的身份不僅僅是離異,而是離異育有一女。對於毛睿的求婚,無論是不是托詞,總之秦媛說女兒不會答應。想想也是,毛睿這樣一個蓄著背頭,但骨子裡卻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要做一個中學生的後爸,換誰誰也不會答應。
毛睿苦著張臉:「你倒是給我出出主意。」
我不解:「怎麼你也拘泥於形式了呢?你說過的,和秦媛私定終身就好。」
「我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爸媽說,但凡我娶了他們選的人選,他們就允許我在外頭胡來。因為秦媛也說,要不你就娶了別人吧,我做你情人。」毛睿咬著牙,說到激憤時腦袋一顫一顫的,背頭兩側的碎發一綹綹地滑下來,「這時候我才開竅,私定終身叫『胡來』,沒有婚姻,我的愛人不叫愛人,叫情人,所以婚姻才不是形式,而是他媽的結果啊。」
我不禁在桌下給毛睿鼓了鼓掌:「說的好。」
毛睿呼出口悶氣:「你和steven也是,得有目標啊。」
我歡喜地睨了他一眼。
婚姻,到底是繞不過,逃不掉的猛虎,更是抗拒不了的美好。離婚,史迪文說他會離婚。我批判了他一百次,推開了他一千次,扣了他整整五年浪蕩子的屎盆子,這一次,總要信他一次,徹頭徹尾地無條件信他一次。
過了二十一點,何翱仍膩在我身上嘰嘰喳喳個不停:「媽媽,你今天好美喲,臉上滑滑的呢,眼珠兒好大一顆。」
「重新數數,只有一顆嗎?」
何翱還當真一、二地念出來:「好大兩顆。」
我合不攏嘴:「厚福啊,找個良辰吉日,媽媽帶你去瞧瞧宇宙飛船好不好?,沒準兒……再重新介紹位朋友給你認識啊,哎呀沒準兒呢,到時再說嘍……睡覺睡覺……」
這一天,史迪文沒有再打來電話。
我將手機調作震動,擱在枕邊,淺淺地憩到天亮。
第二天和第三天,史迪文通通沒有打來電話。
我只當他在忙。
我過了無事生非的青春年華,用不尋常的步調和他走到今天,直截了當便是我們最大的收穫。男女間無謂的揣測,那些紛擾,那些彎彎繞,與我們毫不相干。所以即便我頻頻心神不寧,打翻了兩隻水杯,忘記了一場會議,追了一次尾,但在有任何確切的消息傳來之前,我仍一心,只當他在忙。
到了第四天,史迪文給我打來電話。
我這廂手機忽閃的古怪號碼,並不是史迪文的手機號碼。
我草木皆兵,好在史迪文帶來好消息:「何荷啊,明天,我明天就回去了。」
但下一句,他在凝固後忽地問我:「何荷,今天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