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香宜扮都扮上了,所以也不得太造次,只得一手刀來一手叉,吃得心有餘而力不足。化妝師拿著粉撲和唇彩在一旁直冒汗:「哎喲,誰有牙線啊?這一會兒還得剔剔牙喲。」
鄭香宜的三兩閨蜜,齊刷刷將我圍住:「這都第四隻了。丫」
我心生悲觀:「豬蹄兒可是她的最愛,哪來的?」
「有人送來的。」
「誰?這到底是投其所好,還是打蛇打七寸啊?媲」
閨蜜們紛紛搖頭:「不知道,不知道誰送來的。」
鄭香宜這時才注意到我:「表姐!來了嗎?」
我一時遲鈍:「我這不是來了嗎?」
「誰問你了?我問你男伴啊。」
「啊……」我頓時喉嚨一陣發腥,「他今天來不了了。」
心生悲觀的既我之後,這又新添了鄭香宜:「還是千難萬阻,是不是?」
化妝師撥開刀叉,給鄭香宜補了唇彩。
有人探頭進來:「新娘,新娘候場了啊,五分鐘。」
又是五分鐘,不是四分鐘也不是六分鐘,不過是人人順口的一個概數,卻在今後的日子裡每次被提及,都像是向我的傷口上撒鹽。
鄭香宜將面紗撂下又掀開,掀開又撂下,末了索性摘了下去:「不戴了!姑奶奶我吃了多少的苦,才有今天的美若天仙,還遮什麼遮啊?對了,我穿比基尼才對,讓所有人見識見識我的魔鬼三圍!是騾子是馬,脫光了遛遛……」
「誰送來的豬蹄兒啊?」我不疾不徐地問了這一句。
鄭香宜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蔫了:「嗯?我叫的外賣。」
我先出了去。不多不少十桌,求精不求泛。雙方父母等年紀大的坐了一桌,另有於小界等身價高的坐了一桌。
我鑽到表姨表姨夫中間和他們貼了貼臉:「大喜喲。」
表姨鼻子一酸:「嫁了,可算是嫁了。」
「哎,還有小荷待字閨中。」表姨夫操不完的心。
我撇嘴:「待字閨中?表姨,您夫君真是飽讀詩書啊。」
我回身便途徑那最具價值的一桌。於小界背對著我,以至於我沒有在第一時間注意到他。而他反手一伸,將我一拽,我就歪在了他空空如也的鄰座。他鬆開手,笑著說:「就坐這兒吧。」
「別別別,」我說著便站直身,「我還是坐後面比較自在。」
於小界將手搭在我的椅背上,封了我的去路,小聲地:「喂,這裡的人我都不認識,好無聊,你就當陪陪我。」
「不了……」
「那這樣好了,你只當是為公事。用你的話說,你們做市場的,廣結有錢人總沒有壞處吧。我找機會幫你介紹啊。」
那五分鐘一到,眾人各就各位。光線一滅,我只好暫且坐了下去。
沒有司儀,周綜維攜鄭香宜入場。才子佳人,這就是他追求的至高境界。
我拆穿於小界:「你不是一個都不認識嗎?那要怎麼幫我介紹?自相矛盾。」
於小界對答如流:「你放眼看看,誰不是兩個成雙,三五成群的?就我們兩個,孤魂野鬼啊,那何不互幫互助呢?」
周綜維的長處也是不可抹煞。他致詞感人,雙方父母紛紛喜極而泣。他和鄭香宜二十餘年的共同時光,足以被撰寫作一楂厚的寶典,永世流傳。兒時的關東糖和橡皮筋,十二歲的海誓山盟,十四歲的患得患失,十八歲便有了同齡人所沒有的彼此信任。後面的種種插曲自不必提,大團圓的結局才是真諦。
周綜維是真的聲情並茂,即便是對鄭香宜潑了一盆又一盆冷水的我,也領悟到了那一句「這麼多年」的彌足珍貴。
二十餘年,人生能有幾個二十餘年。
而我才要對鄭香宜羨慕地豎豎大拇指,她反倒先求助地看了看我。腰身太合了些,而她又太飽足了些,胃部隨著呼吸一鼓一鼓,讓她面臨兩難的抉擇:是窒息,還是開線。
而接下來,有一聲微妙的雜音從配樂聲中脫穎而出。
我以為是開線,但是不是。它從後方傳來,出自某一位坐在後方的賓客。
我猛地回過頭。此時的光線正齊心協力地打在前方那對璧人的身上,賓客處影影綽綽,偶爾才有女人的鑽表,要具天時地利,方可奪目。有一人像是才姍姍來遲,尚未落座。那輪廓有些異常,直到周綜維攜鄭香宜鞠下躬去,燈光漸漸復明,我才認出,那真的是史迪文不假。
他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的女人,膝上蓋著一塊桃紅色薄毯。
就是她了,在我此生最不光彩的時刻,捕捉到的那抹桃紅色,就是這一塊薄毯了。
這裡的地板滑不留足,那輪椅碾過,發出微妙的雜音。
「這是……」於小界看我所看,不禁發問。
史迪文當然是在找我,而他也當然找得到。我坐在於小界的身旁,他似乎並不意外。他再沒有多餘的目光,就近找了張並不滿員的桌子,先撤去其中一把椅子,將那輪椅安置妥當,而後坐在了她的身旁。
我正回坐姿,手肘撐在桌沿,雙手摀住口鼻。
「何荷?」於小界喚我。掌聲正在雷動,他這一喚,不免要向我湊一湊。
我陷入了神經質,「那女人……你看清楚了嗎?她坐的那個,是叫輪椅吧?不會是什麼高科技交通工具吧?可她有腿的是不是,我確定,兩條都在,癱瘓,假肢?媽的,我光看她的腿了,臉呢?她長什麼樣子你看清楚了嗎?」
「你先冷靜下來。」於小界將酒杯向我手邊送了送。
「啊……對哦,」我洩下氣來,「我為什麼要不冷靜呢。」
周綜維和鄭香宜面對面,誓詞句句親口:鄭香宜,你願意嫁給我為妻嗎?愛我,尊重我,保護我。不論我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貧窮,始終忠於我,不離不棄。
鄭香宜聽沒聽進去,不好說,她提著那口氣,脖子都憋粗了。
周綜維挑高眉毛,催促鄭香宜。
「我……」
可惜,在「願意」二字出口之前,鄭香宜的話被一隻射來的飛鏢打斷了。
說是飛鏢,可也並不驚魂,塑膠的而已,利落地從周綜維和鄭香宜的中間穿了過去,啪嗒一聲落地。
接著,鄭香宜說完了她要說的話:「我……我要憋死了。」
說完,她上躥下跳,背對周綜維:「快,快幫我把帶子解開!」
周綜維臉色鐵青,又將鄭香宜調轉了回去:「你瘋了嗎你?再忍一忍,馬上就結束了。說啊,說願意啊。」
舞台不足一米高,所以於澤一步便跨了上去。無論場面有多麼荒謬,在太過突發的時候,總會先帶來一陣寂靜。於是在這一陣寂靜中,於澤站在鄭香宜的背後,為她解開了那歐洲宮廷式的交叉綁帶。
搶在鄭香宜的美背曝光之前,於澤脫下外套,披在了鄭香宜的肩上。
這時,混亂才開始。
周綜維本著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原則,先怒斥了一句:「你!」雙方父母的高血壓和心臟病,相繼處於了發作的邊緣。依附周綜維的人等,紛紛要衝上台去,這可是立功的大好機會。至於鄭香宜的閨蜜們,卻都在亢奮地顫抖,抱團兒嘀咕著:好帥……
我依稀耳聞,於澤對鄭香宜說,我在哪哪哪定了位……他們的蘋果塔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周綜維終於動了手,怎麼說,這兒是他的主場,一呼百應,將於澤團團圍住。周綜維跳腳:「給我打,給我照死裡打!」
於小界又怎能不挺身而上,他擒賊先擒王,不由分說先揮了周綜維一拳。
是好戲還是慘劇都無所謂了,反正我也只有先觀賞到此了。
史迪文拖走了我。
他鉗住我的手臂,那樣的力道像是我若不和他走,便只有自斷手臂這一條路了。
我們這大巫之下的小巫,是那樣的隱蔽。只有天知地知地,他將我拖到了紫羅蘭色的幕布之後。那些幕布的源頭被固定在天花板上,高高地被扎作大片花朵的形狀,其下的部分,墜作數不勝數的折紋。
「你確定我們這樣合適嗎?」我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確定我們這樣不合適,」史迪文退後一小步,「但我怎麼也得表表我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