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這天,在襄垣以北、南溝河以南這處無名平原發生的戰鬥,是這個時代最大規模的騎兵決戰。兩支素以騎戰聞名天下的軍隊在這個無名平原一共發動了兩次衝鋒,第一次是周德威所指揮的河東騎兵,他們以三千五百騎兵力向對面的六千騎進行衝擊,希圖以黑鴉軍的騎戰能力衝垮對手。
不得不說,黑鴉軍威震天下的名頭不是白給的,在周德威的率領下,他們的突擊令迎戰的懷約聯軍很是陷入了被動,論起馬上撕殺的經驗,他們完全不在以草原牧民為主的懷約聯軍馬廂之下,論起悍勇,則更在其上。
解裡以近乎兩倍的兵力將黑鴉軍裹住,但卻發現對方那股決死的氣概是無論如何不可輕纓的,尤其是周德威親自率領的前軍箭頭,雖然損失慘重且衝擊的速度越來越慢,卻依舊義無反顧地拚命向前,生猛程度甚至一度讓向來軍令森嚴的己方騎隊都止不住後退的趨勢。
所以一經接觸,解裡便打消了將其包圍的念頭,不停的調動一支支騎隊在正面進行阻擋。
第二次衝鋒則由燕軍方面發動,在軍統制趙霸的率領下,趙州軍萬騎出現在了戰場之上,向著黑鴉軍騎兵發起了衝擊。他們的衝擊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正好打在黑鴉軍分兵作戰的節骨眼上,已經衝入懷約聯軍騎陣之中浴血搏殺的周德威回頭看到這一幕時,只能發出絕望的長歎,他完全想不明白,燕軍何時擁有了如此大規模的騎兵!
趙霸手上使用的是老趙家家傳的棗木楊干槊,據說當初趙元德打制這柄長槊時耗時七年之久。他親自沖在第一線,一直殺到黑鴉軍面前時,還能看到眼前的黑鴉軍騎兵驚駭的面孔。他腋下緊了緊槊桿。槍頭直接扎進了那名黑鴉軍騎兵的胸膛,槊尖受槊翼阻隔而沒有繼續深入,只是入肉三寸——這個深度足以致命且不傷兵刃,是騎戰用長槊的特點。
感受著槊尖入體的瞬間。趙霸右肩向下輕壓,槊桿爆發出極強的韌性,形成一個向上蹦起的圓弧,對面的黑鴉軍騎兵立刻被這股巨大的力道斜著彈飛出去。空中灑出一片血霧。
隨著趙霸的一馬當先,如洪流般的趙州軍騎兵緊隨他的身後撞了進來,前排騎兵按照標準戰術操作連發三弩,射倒大片黑鴉軍騎兵。隨即他們拋下手弩,操起騎槍向著前方的黑鴉軍扎去。
騎槍的使用與長槊不同,騎兵使用的騎槍更近似於一次性兵刃。一旦騎槍扎中目標。持槍的騎兵必須立刻撒手,否則會被槍桿上傳回來的力道震傷,有許多剛剛學習騎戰的新兵開始的時候甚至會在訓練中直接被震脫肘腕等處關節。
當然,也有很多騎戰技藝很強的軍士可以多次使用騎槍,他們往往選擇敵人的咽喉處下手,這裡的反震力道不強,槍尖會直接從脖頸後扎出來。這時候只需要手腕一抖,騎槍就能從脖頸裡拉出來。能夠這麼使用騎槍的軍士很少,所以大多數騎兵在配備一支騎槍的同時,還會挎上一柄馬刀,這柄馬刀是接下來繼續作戰的主要兵刃。
趙州軍萬騎衝鋒的效果是毋庸置疑的,黑鴉軍再精銳,也擋不住這股狂濤般的洪流。實際上以多勝少才是戰鬥的常態,在這處襄垣以北的無名平原也不外如是。
周德威率十餘親衛左衝右突,但周圍全是燕軍騎兵,哪裡突得出去。此刻,已經有大隊大隊的黑鴉軍拋下了兵刃,下馬向燕軍投降。至此,周德威已知自家結局。
趙霸和解裡在軍士們的簇擁下來到了周德威被困的小山崗下,趙霸大笑著問:「上面可是周德威?」
周德威望著崗下幾十步外的對手,抱拳致意:「某便是周德威,對面可是趙統制和耶律統制?」
解裡不善言辭,也不理睬他,只趙霸笑嘻嘻的答覆:「正是某等二人,姓周的,束手吧,某家殿下寬宏大量,或許饒恕了你也未可知。」
周德威歎道:「早聽說河北富庶,卻不知騎士如此之眾,某敗得不冤。但既受王爵,焉能乞首臣服?趙統制此言就不須再說了。只某有一言,懇請二位將軍呈燕王殿下俯允,河東將士俱是精卒,或可一用,盼貴軍能善待之。」
趙霸和解裡對視一眼,兩人都點了點頭。他們其實也明白周德威的意思,周德威、李嗣昭、李嗣源都是一樣,受過封國之爵,位份已在君王之列,此等人物就算歸降,恐怕最後結局也不會太妙,歷來當國者,對這種人能夠真心容忍的又有幾個呢?更何況眼前這位,受封的又是晉王,同時還是李存勖的仇家,如果真個善待了他,對李存勖這幫河東親燕派又該如何交待?
周德威笑了笑,道聲「足領二位盛情」,調轉槍頭刺入咽喉,這位名垂天下的河東大軍頭就此殞命於此。他身後的十餘名親衛不發一言,等周德威自裁後盡數下馬,向他屍身叩首三次,齊齊自刎於他身側。
解裡微微動容,趙霸歎了口氣,吩咐將周德威和眾親衛屍首裝殮好,發往高平報功。
周德威一死,還在包圍圈中的三王聯軍步卒哪裡還有戰意,近兩萬人全體解甲,向燕軍投降。於是重新坐鎮襄垣的周坎一聲令下,大軍向北開進,向石峪的李嗣昭和李嗣源發動總攻。
實際上周德威統帥的兩萬多人正是三王聯軍最精華的部分,其中不僅包括黑鴉軍精騎,也包括李嗣昭和李嗣源麾下的勁卒。而且在老河東軍中,周德威的部下戰力卓越,向來就是河東軍的主力,否則梁王也不會直接封其為晉王,讓他來接李克用的爵位,李嗣昭和李嗣源也不會就此默認。
周德威的失敗,等於直接宣告了三王聯軍的失敗,被堵在南溝河的李嗣昭和李嗣源二人,結局早已注定。
用了足足大半天工夫解決了燕軍平丘大營的分贓問題,李嗣源和李嗣昭又將郗家煙村燕軍遺留的輜重來了個二一添作五——當然,也給周德威留了不少。等瓜分完畢,兩人發現情況不太對勁,有探報說燕軍主力出現在了襄垣,把周德威給包圍了。
兩人起初不太相信,但探報流水介不停傳來,最後報出來的結果,現身的燕軍說是達到了十萬。無論他們信也好,不信也罷,至少在南溝河通道的最南端,兩萬多燕軍列陣以待,成為了不容置疑的事實。
這表明,燕軍已經將他們倆和周德威分割開了。
大敵當前,李嗣昭和李嗣源之間的些許猜忌和小小恩怨早已拋開一邊,兩人合兵一處,奮力攻打燕軍,企圖打開一條血路,與另一頭被割斷聯繫的周德威會合。
接下來自然便是好一陣撕殺,擋道的燕軍雖然看上去似乎是關外的胡族,算不得主力,但李嗣昭和李嗣源麾下也不是自己最精銳的部曲——他們在開戰之初便將精銳調給周德威指揮,用來圍追周坎、趙在禮,並且攻打襄垣。
一直殺到第二天黃昏,也不知折損了多少人,殺得二人都紅了眼,這場戰鬥才算暫時告一段落。原因無他,燕軍將周德威的帥旗王纛直接拋在了兩軍陣前,大批黑鴉軍中的中高級軍官被押至兩軍陣前,向李嗣源和李嗣昭喊話,勸諫他們和部下將士投降。
李嗣源和李嗣昭只能黯然退兵,逕直退回到石峪大營,據石峪山口而守。
李嗣昭還想派人回去重新募集新兵,準備與燕軍在此地好好打一場,同時讓人飛速向後方催糧。李嗣源的想法卻和李嗣昭不同,他不想打了。
李嗣源心裡惦記著周德威的地盤,既然周德威已經身死,那麼晉陽周邊的廣大土地便應該有個新的說法。他認為,自己應該算這片地盤的天然繼承者。無論從老河東軍時代還是從三王封爵算起,自己都應當在河東據有一席之地。本來受封的澤潞二州既然暫時奪不回來,那麼就姑且以周德威的晉陽頂替,這也是一種可以接受的選擇。
想要全盤接手周德威的晉陽,就必須得到周德威留駐晉陽的那些大小軍頭們的支持,或者至少是不反對,李嗣源自忖,以自己在老河東軍中的威望,做到這一點不算太難,但也不是很容易。最好的辦法就是拉上李嗣昭,獲取李嗣昭的贊同,有李嗣昭首肯,所有問題自然會迎刃而解。
說動李嗣昭並不容易,李嗣源想要晉陽,李嗣昭同樣如此。晉陽乃大唐龍興之地,與東都、西京並稱於世的北都,一輩子在河東打仗李嗣昭怎麼會不知道晉陽的重要性?周德威在三王之中實力最強,又由天子親封,能夠佔據晉陽也就罷了,如今你李嗣源連自己的地盤都沒搞定,憑什麼跟我爭晉陽?
兩人話不投機,相互憋了一肚子氣,暫時歇了這個話題,各自回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