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念頭飛轉,裴頲轉向高堯義道:「高將軍,如今大勢所趨,大唐已然江河日下,眼看就要亡了,為何高將軍仍然執迷不悟?我渤海乃海東盛國,在大唐欺凌壓迫下已經掙扎了兩百年,此時正是絕好的自立之機!大相乃渤海百年難遇的傑出才俊,忠誠勤懇、敦睦愛民,此倡可令渤海雄立於當世之間,高將軍莫要誤了渤海,誤了高氏,誤了自己啊!」
高堯義本來坐於堂上,看著自己這個兒子和當朝才子裴大夫侃侃而談,正是老懷欣慰之際,忽然聽到裴頲的這番言語,立刻怒從心頭起,哼道:「渤海乃大唐藩屬,又為大唐軍州,兩百年來一直秉承唐制,大唐待渤海素來恩義深厚,渤海現在擁有的一切,哪樣不是得大唐之傳授?就連裴大夫,平日裡不也常以大唐進士的身份為傲麼?怎的今日卻要背主離德,效不仁不義之徒?」
高堯義的斥責對於裴頲這樣以文才和道德為立身之本的儒家文臣來說是十分嚴厲的,等於直指對方的人品,但裴頲卻似乎並未放在心上,雲淡風輕的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裴某奉勸高將軍,做人還是要識時務的好,否則只是因循守舊的老頑固罷了。:」
高堯義也動了真火,裴頲成名二十載,二十年前便已經蜚聲宇內,當時可是個人人敬重的高絕之士,沒想到卻如此不堪,忍不住罵了聲:「無恥!」又道:「想要背棄大唐。也得問問王上答允不答允!問問渤海百姓們答不答允!」
裴頲十分「享受」的聽到了高堯義的喝罵,心中暗喜,連忙接口道:「王上?有神策軍支持便可,王上連宮門都不出半步。他不答允又有何用?」
高堯義心中一驚,旋即大怒,額頭青筋暴起,指著裴頲道:「你們……你們竟然大逆不道至此!大氏主國兩百年,有何錯處,你們居然想要謀逆!」
裴頲笑道:「誰說要謀逆了?王上不允稱帝,自有王太子答允,都是大氏王族。又有何區別?實不相瞞,王太子已決定鼎力支持大相,目下上京四軍,已有三軍在大相手中。大勢已然如此。高將軍還是擦亮眼睛比較好。」
一旁的金羅斗是大相朱承明的心腹,是個比朱承明更加激進的人,忍不住大聲道:「就連大鴻臚也被大相軟禁府中了,高將軍莫要逆勢而為!」
裴頲詫異的看了看得意洋洋的金羅鬥,沒想到此人這麼配合自己。不覺以眼神微笑鼓勵。金羅鬥得了這位當朝重臣的鼓勵,更是滿臉得色:「就連你高家,如今不也在大相掌控之中麼?」
高堯義臉色蒼白,道:「就算高氏如此。但仍有烏家,有楊家。有李家!」
裴頲道:「其實說這些都沒用,只要上京在大相手中。稱帝之事便是板上釘釘,無可更改!」
高堯義默然,無力道:「還有大唐……」說這話時,連他都有些心虛。
裴頲笑了:「大唐?如今大唐還有餘力東顧麼?」眼光轉向高明博,臉上似笑非笑。
高明博一直在認真聽著父親和裴頲、金羅斗的爭執,與父親的粗枝大葉不同,他半年來一直將心思沉在密諜事務中,最擅從別人的談話中梳理出需要的信息。從裴頲開始談起上京的局勢起,他就敏銳的發現,這位裴大夫不停的在透露各種消息——王上大瑋瑎所處的困難形勢、左右神策軍及左驍衛的兵權歸屬、王太子大諲譔對稱帝的態度、王弟大封裔的被禁足……而且,裴大夫每透露一條信息,都要向自己看上一眼,那眼神……似乎很有意味……
現在既然談到了自己所代表的大唐,高明博決定出言試探一二,當下道:「營州是大唐在關外的軍州,不須大唐出手,營州便可解決一切問題!」
裴頲道:「就算營州如你剛才所言,已經打通了柳城與渤海的通道,但如今多事之秋,以一州之力,又能如何?更何況,營州還要北防契丹吧?李將軍還願意出兵麼?」
李誠中沒有在人前表露過向渤海動手的意思,高明博也不好回答這個問題,所以他語焉不詳的籠統道:「李將軍說過,為了維護大唐的利益,營州軍有不惜一切之決心!」
裴頲仔細體會著這句話,卻始終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覆,當下追問道:「就算營州軍打過來,又能起什麼用?營州軍有多少?三千?還是五千?要知道,就算單單一個左領軍衛,兵力便在五千之數,正州三千,西京兩千,試問,營州軍能攻得過來麼?」說完,裴頲看了看身邊的金羅鬥,又道:「更何況左右神策兩軍乃渤海精銳,戰力更高於其他各軍,恐怕就是金郎將這次所帶的一百虎賁之士,也不是營州軍可以輕纓其鋒的!」
金羅斗大感臉上有光,朗聲道:「請裴大夫放心,若是營州軍敢來,末將願為頭陣!」
高明博笑道:「裴大夫,打仗不是靠兵力多少來判定輸贏的,否則兩軍對壘,數一數對方人頭,要是對方比自己多,那乾脆直接認輸好了。」
裴頲對高明博的嘲笑不置可否,想了想,又向高堯義道:「高將軍,聽說令郎不放心你的安危,已經帶軍屯於鴨淥府北界的渾河口了,離西京不過八十里,高將軍還是勸勸令郎的好,大相和高將軍的兄長都沒有為難高將軍的意思,令郎切莫衝動魯莽,否則鬧出事情來,就不好收拾了。高將軍若是有書信,可交於裴某,裴某願為轉呈。」
高明博這會兒已經有很大程度上的肯定,這個裴大夫有問題!他想了想,問道:「高某乃是唐使,這些天一直被禁在府中不讓出門,卻不知裴大夫打算如何處置高某?」
裴頲道:「貴使放心,某已得大相授意,準備禮送貴使離境。貴使也無須擔憂高將軍的安危,大相和堯仁將軍不會為難高將軍。」
高明博點了點頭,盯著裴頲道:「也好。可惜這次行程倉促,不能與裴大夫共醉一場,實乃憾事。」
裴頲與高明博對視片刻,忽然一笑:「無妨,乾脆明日便設宴款待貴使……唔,就設在堯仁將軍府上……金郎將,你說堯仁將軍不會小氣得連酒水也不願取出吧?呵呵。」
金羅斗湊趣道:「裴大夫放心,小事而已,堯仁將軍要是不答允,金某便找他是問!」
裴頲道:「到時候也算給金郎將接風,讓神策軍士們都來,大夥兒從上京護衛裴某至此,路途辛苦,讓大夥兒都飲上幾杯,也算金某一點心意!」
金羅斗道:「那就代弟兄們謝謝裴大夫了。」
裴頲道:「還是謝堯仁將軍吧,裴某借花獻佛而已。」
兩人在這裡自顧自旁若無人般談笑,高堯義好似沒聽到一般,鐵青著臉,掛念著上京的局勢,心中焦慮無比。
高明博則在暗中盤算著:上京中兩神策軍和左驍衛已入大相之手,兵力當為一萬五千,還有五千因大封裔被軟禁而不能動彈。西京中,現在有兩千左領軍衛軍士,嗯,還有一百較為精銳的神策軍,正州還有左領軍衛剩餘的三千軍士。同時,自己的大兄已經率軍駐紮在渾河口,離西京只有不到百里,這是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他今天收穫頗豐,比審問押作人質的十七弟所得還要多許多。高家十七郎就是個廢物,問什麼都問不出來,不是說十七郎嘴硬,而是他知道的真的不多,尤其是這種大局面下的各方形勢,整個就是一片空白。
他又開始比較起營州軍和渤海軍的戰力。高明博以前還覺得渤海軍很是精銳,可經過燕郡一戰作對比之後,渤海軍在契丹品部面前如紙糊一般的戰力,已經讓他極為不屑了,再經過營州軍中歷練的半年,他早已將渤海軍歸入「爛兵」之列。他大致粗算了一下,覺得一百營州兵至少能和兩百渤海軍抗衡,如果是一千營州軍的話,這個比例還會放大,恐怕三千渤海軍都不是對手。
裴頲和金羅鬥起身要離開,高明博相送的時候加了一句:「裴大夫,高某前些日子得罪了四叔,還將十七弟不小心請到了府中,這些天四叔恐怕很是掛念十七弟,明晚還請裴大夫代為邀請大伯和四叔,高某要向兩位叔伯致歉,到時也會將十七弟送過去,一起飲酒壓驚。」
裴頲點頭道:「可以。某也很久沒來西京了,到時也要請一些老友前來敘話,貴使都能見到的。」
裴頲和金羅斗離開後,高府大門重新關閉,高堯義兀自呆坐在廳上愁眉苦臉,高明博已經顧不得自家這個父親了,他拉著張小花就去關押十七郎的柴房。前些天問的都是大勢,廢柴十七郎什麼都不知道,但此刻已經有了新的方向,所以要重新問過。而且他估計,這些問題說不定十七郎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