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重肩上所受的箭傷不算太重,作為軍中高級將領,他肩胛處的皮甲中還有一層內甲襯墊,所以箭矢沒有穿透,只是沒在了肉裡不過剛才和烏隗部游騎的一番打鬥加劇了傷勢,傷口處撕裂了幾處,血流不止。
後勤都的軍中大夫還沒有趕到,所以幾個虞候參謀只是幫他紮緊了傷口,塗抹上傷藥,以減緩鮮血滲出的速度。暫時也沒有動手拔箭,只是將外面的箭桿折斷一半,以免影響他的行動舉止。
張興重任憑虞候們處理傷口,自己卻在皺眉苦思。各部已經流水階報上來了最新的戰備情況,各營都已經完成作戰準備,進入指定位置。打是肯定要打的,但問題是怎麼打?烏隗部的游騎已經發現了營州軍的蹤跡,並且已經飛馬回去稟報了,預計不需要多久,敵人就能反應過來,所以張興重沒有多少時間來權衡這個問題。
如果現在就命令發起進攻,趁敵人沒有做好準備之際衝入營地,幾乎有十成的把握衝亂敵營。但是黑夜之中難辨敵我,張興重擔心在作戰開始後,會出現混戰的局面,本軍各部之間若是因為分不清敵我而導致傷亡,將會承受極為冤枉的損失。
張興重想起了當時魏州城下大軍潰退時的情形,當時宣武軍和魏博軍同樣是在黑夜中作戰,但他們面對的是瘋狂逃跑的盧龍軍潰兵,於是所向披靡。
片刻之間,張興重便做出決定。他馬上下達命令,投入騎兵營三個都的三百騎兵力,立刻發動對契丹烏隗部的攻擊。攻擊以踐踏和衝擊為主,不得戀戰。要求保持騎兵隊形的嚴整,在敵營中連續鑿穿,讓敵軍徹底潰散。
三個步卒營則繼續向前,進抵敵營半里之處後停止,保持陣型不動,嚴防敵軍向本陣衝擊,同時盡可能的抓獲奔逃至陣前的俘虜。等天明之後,視情形而定。具體作戰指揮下放各營指揮使,若敵軍沒有徹底潰敗,則各營展開攻擊,若敵軍已經潰散。則各營上馬追擊。
命令下達,全軍立刻行動。三個騎兵都在騎兵營教化使魏克明的帶領下,摘下封住戰馬口鼻的皮罩,解開綁縛在馬蹄上的綿草,結成緊密的騎兵隊形。從高坡上奔行而下,先是緩步慢跑,越過三個步卒營之間的空隙後,開始發力。草原上立刻馬蹄聲驟響,震動四野。各步卒營士兵也牽著自己的戰馬。在軍官的口令下向烏隗部逼近
乞活買睡得並不踏實,作為一個身經百戰。帶領著部族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打下一片又一片地盤的部落俟斤,這樣的狀態令他本人都覺得有些慚愧。多少次大敵當前,多少次決定部族命運的決戰之時,他都從未如此心慌過,為何在這樣一次長途奔襲的夜晚會睡不著呢?更何況這只是一次預料中即將取得大勝的偷襲而已,自己又在緊張些什麼呢?
他努力的安慰自己,想要平復下內心中那份隱約的不安,想要盡快睡著,只是效果並不理想,心跳依然會不定時的偶爾加速,眼皮子也總在跳個不停,身子翻來覆去,怎麼也進不了夢鄉。
從氈毯上爬起,乞活買乾脆在駐營地四處轉了一圈,然後終於找到了令自己不安的原因。為了更快速到達這裡,為了取得更好的突襲效果,他將五百輔兵留在了身後,所以駐地十分簡陋,簡陋得連一根攔馬樁都沒有種下,連一根套馬索都沒有設置,甚至連一個木蒺藜或者一個鹿角都沒有,所有士兵就這麼暴露在曠野之中。望著這樣一個毫不設防的駐地,他的眼皮子跳得更厲害了。
找到了原因的同時,乞活買也同樣找到了安撫自己內心的理由:就目前而言,營地防禦暫時並不需要,我們是去奔襲敵人的,我們的行蹤是很隱秘的,不會有人知道。看看在戰馬身旁和衣而睡的勇士們,聽著周圍時起時伏的鼾聲,他的內心又稍微安定了一些,再看看啟明星的位置,估摸著兩個時辰之後天光就要放亮,他決定提前出發,一待東方魚肚發白,就立刻喚醒勇士們進兵。
兩隻黑背白腹的大獒蹲立在乞活買的戰馬旁,泛著綠光的眼珠子一直盯著自己主人的動靜,等主人回到身邊,才重又將前肢趴下,犬頭搭在爪子上,半閉著眼睛睡去。乞活買也閉上了眼睛,思考著將來如何對待榮哥所率領的品部殘存族人的問題,用這種方法強迫自己睡著。思考這種令人頭痛問題的催眠效果很好,乞活買逐漸進入了半夢半醒的朦朧狀態。
也不知過了多久,乞活買忽然被驚醒過來,驚醒他的正是身旁自小養大的兩隻獒犬。這兩隻獒犬從趴伏的睡眠狀態中猛然站立起來,尖尖的耳朵豎立著,似乎正在傾聽什麼動靜,眼睛望向西方幽深的黑暗處,一動不動。
乞活買連忙坐立起來,向著兩隻獒犬張望處努力看去,卻什麼也沒看到,他側著耳朵仔細傾聽,除了部族武士們的鼾聲,四下裡靜到了極點。他又趴在地下,用耳朵去聽大地的震動,卻仍舊一無所獲。他重新站立起來,看向西方,那裡有附近地勢最高的一片緩坡,在最高點上,他佈置了一個小帳的精銳撻馬,他相信這幾個撻馬的能力,如果有什麼意外的,那幾名撻馬勇士應該會第一時間向自己示警。
身邊的兩個親衛被乞活買驚動,立刻爬了起來,手按馬刀,和他一起並足眺望。眺望片刻,卻沒有任何發現,其中一個從火堆邊拾起馬奶酒袋,遞給了乞活買。乞活買接過酒袋往嘴裡灌了一口,**辣的火焰在腹中騰起。他睡意全消。
乞活買略帶疑惑的撫摸著兩隻獒犬的腦袋,兩隻獒犬卻都倔強的將他的手頂開,繼續向著西方的黑暗處張望,然後同時自喉嗓中發出連續不斷的低嚎。「嗚——嗚——」兩隻獒犬是乞活買自小養大的,每次作戰時都跟隨在他的左右,對於獒犬的習性,乞活買最清楚不過了,這表示獒犬已經覺察到了危險!
乞活買心頭一驚,毫不猶豫的對身邊兩名親衛道:「快去將勇士們喚醒,千萬注意,要小聲一些。不要鬧出大動靜來。」身處戰場之上,在士兵熟睡之時喚醒他們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一個處理不好,就容易引起炸營。兩名親衛都是打老了仗的。當然知曉其中的利害之處,當下分開向兩側而去,以出發為名將軍隊逐一喚醒——如果毫不忌諱的大聲嚷嚷什麼「敵襲」之類的蠢話,不用敵人攻打,自己就將崩潰了。兩人一邊走一邊拍打著正在地上酣睡的士兵。同時輕聲道:「起來,都起來,準備出發了。」
黑暗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不多時。兩匹戰馬馳近,正是派往西方高坡處警戒的撻馬。兩人在駐地旁略略逡巡之後。找到乞活買,立刻滾鞍下馬。來到近親前,低聲道:「乞活買大人,有情況。」
乞活買問道:「什麼情況?快說!」
其中一人道:「我們在西邊高坡上警戒,發現有大群騎兵接近,黑暗中分辨不清楚,但從馬蹄聲和動靜判斷,應當不下百騎。烏吞他們兩個留在那裡繼續查探,我們兩個先回來稟告大人!」
不下百騎敵軍,從西邊過來,兩條消息綜合在一起,乞活買已經幾乎可以斷定,這是來自和龍山北麓訓練的營州軍!乞活買冷汗頓時就冒了出來。至於這些營州軍怎麼過來的,怎麼知道自己行蹤等等問題,已經沒有工夫去想了。他連忙讓人趕緊去催促勇士們起身,並要求各個帶兵的撻馬和郎君理順本部,準備應敵。
過不多時,乞活買親領的近百騎撻馬侍從已經聚集到他周圍,他吩咐一聲上馬,便打算先行出陣,在駐地西邊建立起一條防線,掩護全軍理順指揮、做好戰備。
就在這時,乞活買腳下的兩頭獒犬不顧一切狂吠起來,如狼嚎一般淒慘的嘶叫傳遍了整個鹿鳴窪子。整片駐地也在這陣狂吠中喧鬧起來,許多契丹士兵已經隱約猜測出當前的處境,慌亂的呼喊聲開始沸騰。沸騰的喧鬧聲持續片刻之後,忽然間同時靜了下去,在這一瞬間,幾乎是同時,西邊黑暗中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如驚雷一般從遠處橫掃而至。
契丹士兵中有數人同時大叫:「敵騎!敵騎!」整片營地立刻炸開了鍋,無數契丹士兵驚慌失措在奔走著,剛剛從夢中驚醒的則在尋找自己的戰馬,早已結束整齊的則騎著馬匹尋找統帶自己的撻馬郎君,更有許多駭破了膽子的,則在營地中漫無目的的前後亂撞,將營地攪得亂成了一鍋粥。
轉眼之間,大隊鐵騎從黑夜中踏了出來,馬刀和馬槍四下揮舞,將一路上的所有契丹士兵踏在鐵蹄之下,毫不猶豫的轟然穿過整座營地,身後留下哀鴻遍地。鐵騎從黑暗中而來,又踏入黑暗中去,便如來自閻羅地府的幽冥鬼軍,將乞活買眼前的一切全部碾為粉碎。片刻之後,轟隆隆的馬蹄聲再度響起,騎軍這次卻從黑暗中的另一處湧了出來,繼續蹂躪著契丹營地,所過之處片甲不存。
一股冰涼的感覺從乞活買的心底一直透到後背,他張著大嘴目瞪口呆片刻,忽然瘋狂大叫:「擋住他們!擋住他們!」死命磕打著戰馬的馬腹,當先不顧一切的追著這支騎兵就衝了過去,他身後的撻馬侍從也連忙催馬跟上。
乞活買率領撻馬侍從死死的輟在這支騎兵的身後,他的努力取得了一定成效,這支騎兵後面的幾人被撻馬們從馬上射了下來,隨即被踏為肉泥。還有十幾名掉隊的則被乞活買帶人從身後追上,刀槍並舉,紛紛砍死。乞活買大聲呼喊邀鬥,指望前面的敵軍騎隊能夠停下來和自己廝殺,但敵軍騎隊卻毫不停留,根本不與他纏鬥,只是不停的兜來兜去,在契丹士兵的駐地裡來回從不同方向進行穿鑿,將整個營地攪得亂七八糟。
幾次穿鑿之後,契丹營地便徹底潰散了,契丹士兵們如沒頭蒼蠅一般四下狂奔,他們已經亂了心神,奔逃之際不辨方向,到處亂撞。乞活買四下望去,到處都是潰逃的人影,已經找不到成建制的隊伍。許多亂兵衝撞到乞活買的面前,將他追擊的速度慢慢減緩下來。乞活大怒,揮刀狂砍阻攔在自己面前的亂兵,口中大呼:「我是乞活買,速速跟在我身後,再有亂闖者,格殺勿論!」可是他的喊聲淹沒在亂陣之中,沒有幾個人搭理。
望著遠處再一次躍入黑暗中的敵軍騎隊,乞活買忽然不再催馬緊追,任憑馬速逐漸減緩,終於停了下來。他眼望向四處慌亂奔逃的本部士兵,只覺心中發苦,不禁悲從中來,當場大哭。
魏克明率騎兵營將烏隗部駐地徹底衝亂之後,沒有再兜回去。他在黑暗中仔細看了看,藉著烏隗部營地中散亂的篝火,判斷出契丹士兵已經完全潰散,吩咐身旁道:「馬上聯絡步卒各營,敵軍已敗,讓他們迅速展開追擊。」
幾個騎兵得了命令,飛騎趕去聯絡各營,魏克明則再次率隊衝過早已凌亂的烏隗部營地,來到對方的側後方,準備追擊抓俘。不用魏克明提醒,早就等候在旁的各營指揮也看清了現在的戰況,一邊指揮士兵捕捉向自己奔逃過來的契丹潰兵,一邊催動軍陣向前。士兵們也紛紛騎上了戰馬,準備即將開始的追擊。
當營州軍各營指揮使將軍隊拆散,按各隊編制開始發動追擊的時候,烏隗部的失敗已經成為定局,也就在此刻,第一縷陽光隨著日出灑落在了鹿鳴窪子。
因為之前的作戰一直處於黑暗之中,當太陽從地平線上跳出來的時候,乞活買忽然發現自己竟然身處營州軍各部的身後,而他身旁的撻馬侍從也僅僅剩下不到五十騎。乞活買連忙四處查看,想要找出一條逃亡的路線,卻猛然間看到側後方不遠處的高坡上插著一桿大纛,大纛之下站立著十多名軍官,那些軍官正衝著整片草原不停的指指點點。
正中被軍官們簇擁的一員軍將頂盔貫甲,凝目觀望,他左肩似乎受了傷,被繃帶緊緊包纏了幾圈。
乞活買和這名軍官的視線很快便撞擊在一起,相互間都是一陣愕然。乞活買呆了呆,一抹冷笑忽然在他的唇角浮現,緊接著,他一挾馬腹,帶領身後的撻馬侍從如風一般向高坡上捲了過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