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村與其說是一座村落,不如說是一戶人家,只不過這戶人家人丁眾多,開枝散葉之後加起來足有三百餘口。閱讀
郭長順今年六十二,雖不是家中年歲最長者,卻是郭氏嫡系長房,為郭家族長。他將程奢一行請入自己家中,又將三個兒子全都召集過來,就著粗茶水,與程奢商談起來。
「程商,恕老朽冒昧,恐怕你不止是個行商吧?」
「何以見得?」
「程商對官府治策瞭若指掌,老朽聽程商一一道來之時,想起幼時本地里正,程商說話的語氣和官府差役很類似。」
「某是行商,自然對官府治策極為關心,若是一直渾渾噩噩,這營生是沒法做的,郭老多慮了。」
郭長順搖頭:「程商休要隱瞞,老朽這感覺錯不了。而且程商隨行的兩個護衛也與他人不同,行走之間一板一眼,非軍中精銳之士不能如此。老朽當年也是從過軍的,自問這點眼力界還是有的。」
謊話被當場拆穿,程奢未免有點不好意思,尷尬著笑了兩聲,解釋道:「郭老好眼力,呵呵。實不相瞞,某是營州長史府人事科副科長,此來松嶺,是想瞭解當地民生民情。只是柳城初定,官府不欲驚擾百姓,是故便隱瞞了身份。不過郭老放心,適才答允郭老的買賣,某定不會食言。」說罷,取出長史府所授印信公文給郭長順看。
郭長順也搞不清楚程奢的官階品級,但既然對方是官府的人,便忙起身,招呼三個兒子重新見了禮。確認了程奢的身份之後,郭長順便愈發恭敬了些,道:「該當叫您程科長罷?不知老朽這麼稱呼是否妥當?……程科長此來,是為瞭解民情的?官府想要將這裡納入治下麼?」
程奢道:「李將軍解民於倒懸,希望能給營州帶來長治久安,保營州一方太平,將百姓納入治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還望郭老能予支持。」
郭長順道:「老朽適才便說過,若是能夠納入官府治下。按照官府釐定的農策繳稅,這也是咱百姓的本分,何況從祖上起,咱就是漢人。是大唐的子民,朝廷能夠回來,老朽也是十分願意的。只是如今咱們這片都在羊山寨的管轄之下,老朽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郭長順身邊一個青年忽然插話:「官府要是真能將羊山寨平了,咱老郭家必定響應官府徵召。出錢出糧出人都沒說的!」
郭長順喝道:「七郎休得胡言亂語,程科長在這裡,這等大事,哪兒有你說話的份!在旁邊老實聽著就是!」他生有七個兒子,只活了二郎、五郎和七郎三個,插話的青年便是他的老ど郭七郎。被他一喝,郭七郎便不敢再說,低頭生著悶氣。
程奢道:「該如何做。某回去後自會稟告李將軍和馮長史。此刻便想聽聽這裡的情況。不知郭老能否給某仔細講講?」
郭長順畢竟歲數有些大,如今族中很多事情都交給郭二郎料理,是以便由郭二郎講給程奢聽,程奢吩咐兩位賬房先生筆墨記錄。
郭二郎年約四十,與程奢彷彿,但顯得比他要蒼老許多。深深的皺紋已經佈滿了額頭。他的話也不多,卻很實在。數目報得也很精確,短暫接觸後。程奢便知道此人是個理事的好手。
郭家共有丁口三百四十六,男丁二百一十,其中青壯九十有六。山裡山外耕田一千畝掛零,山裡河谷邊的上田七百三十畝,畝收糧一石三,其餘為山外下田,因缺乏看管,畝產不到一石。除了耕田外,郭家還兼營畜牧,在山外放養牛羊,並時常從河裡捕獲鮮魚。這樣的生活若是無人干涉,那可就太滋潤不過了,可惜有個羊山寨,郭家的日子便不好過了。
按照郭二郎的描述,郭家每年糧食收穫之季,都要按照對半的比例將所得糧食繳納到羊山寨,此外,羊山寨每月都要派人來收取一些牲畜和魚貨。遇到羊山寨與外敵爭鬥時,郭家還會收到加派的要求,有時加派的甚至是人力。郭家三郎就是被征去羊山寨服役的時候戰死的。郭二郎還專門提到,羊山寨經常欺男霸女,為此禍害了不少人家,郭五郎訂下的親事就是被這麼禍害掉的。
程奢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郭五郎,只見他緊咬嘴唇,額上青筋暴起,拳頭緊握,隱隱顫抖。郭二郎說到這裡時,郭長順伸過手去握住了自家五郎的手,長長歎了口氣。
只聽郭二郎道:「剛才七郎在程科長面前失了禮數,那是因為郭家與羊山寨有大仇,七郎說得沒錯,若是官府真能主持公道,郭家必然竭盡全力報效官府,若是不能的話,今日便當某說了個笑話,程科長切莫傳揚出去。」
程奢道:「二郎放心,某即身為官府差員,自當秉公上報此事。卻不知那個羊山寨是什麼來頭,什麼人住在那裡,他們是什麼行止,為何大夥兒都乖乖聽命?」
郭二郎道:「羊山寨原本居住的是劉家,自從朝廷退出營州之後,有些遊兵潰勇敗逃至松嶺,被一個叫鄭則的人聚攏了。聽說鄭則以前也是營州都督府的軍官,武藝十分嫻熟,軍中威望素著,他將潰兵收攏後,看中了羊山寨的地勢,便住在了那裡。沒過多久,老劉家被屠戮乾淨,那個鄭則說劉家通胡,要出賣朝廷。其實究竟如何,咱心裡都明白。姓鄭的佔據了羊山寨後,以抵禦胡人入寇為名,徵收各村各戶的糧食,但那麼多年了,沒見羊山寨出去跟胡人打過,倒是跟山裡的幾大強寨打得不可開交,他們自己說是抵禦胡人,其實寨子裡卻收容了不少胡人棄民,都不干人事,純粹是強盜土匪!」
程奢問:「羊山寨有多少人?」
郭二郎道:「鄭則前幾年就死了,現在羊山寨的寨主是鄭則的兒子,都叫他鄭天王,他手下有上百人,人人武藝精熟。羊山寨旁邊的氐裡窪和矛石鋪都對他唯命是從,真要打起來,能糾集起兩三百人。有時候還從各家村寨要人,讓咱們幫他打仗。」
程奢點了點頭,知道這羊山寨其實就是一佔山為王的匪寨,又問:「羊山寨平時都能管到哪些地方?和羊山寨敵對的又是什麼寨子?」
郭二郎道:「從六家屯算起,石擔村、劉家窯、松林口、魚兒寨、氐裡窪、矛石鋪都是聽羊山寨的,左右就是沿河谷向下六七十里地方,過了矛石鋪就是張家堡的地盤,張家堡是羊山寨的死敵,兩邊打了十多年了,有勝有負,連累著咱們這些村戶也整天擔驚受怕的。」
程奢繼續追問:「這些村子都有多少丁口?田畝有幾何?」
郭二郎道:「不少。單拿六家屯來說,除了郭家外,還有齊、白、任、李、賀五家,這五家某是知曉的,加上郭家,丁口兩千餘,田畝總有四千多畝,不過大多數都在桃花水旁邊。程科長不知道桃花水?桃花水就在山梁那邊,水流匯入小凌河,河谷兩岸也有很多好地,只是咱們人少,耕種不過來。至於石擔村那些村寨,某就知道得不多了,不過某家和這些村子都有些交道,若是程科長想瞭解詳情,可以讓某家七郎陪同前往。有七郎在,他們都會多少給些照應。」
程奢大喜,能夠尋到一個山裡人當嚮導,當然是件好事,更何況這個嚮導還是郭家主事之人的親弟弟,此行應當會順遂許多。
當晚,程奢等人在郭家用了飯食,歇宿在此。第二天一早,程奢道別郭長順和郭二郎、郭五郎,以七郎為嚮導,開始瞭解和詳查這裡的民情。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程奢帶領的第一組踏遍了小凌河上游的所有河谷和村莊,跑遍了桃花水、三泉溪等小凌河的支流,點驗了一應人丁和開墾的田畝,各村各寨的民情風俗、地形地貌也記錄了厚厚幾大本。
按照事先在長史府商議的保密原則,程奢叮囑郭家切勿洩露他們一行的真實身份,郭長順等人自然心中有數,就連作為嚮導的郭七郎也表現得十分小心謹慎,只說程奢等人是行商,準備開拓小凌河商路的。
當他們來到羊山寨後,程奢終於明白為什麼鄭則當年要將老巢選擇在這裡。這裡正當小凌河的一道急彎,山谷兩邊山高陡峭,不易攀爬。羊山寨立在一處山腳延伸的高樑上,卡住了山谷行進的通道。寨子雖然不大,卻當險處,若是堂堂正正的攻打,還不知要折損多少人馬才能收到成效。
程奢也不打算進寨探查,走了一個多月的山路,察訪過那麼多村寨,他心裡已經明朗了一件事情,要想收攬這片土地的民心,羊山寨必須剷除。因此,他只是將這裡的地形地貌記錄下來,再畫了個簡陋的草圖,便隨郭七郎回轉。
回到柳城後,程奢又等了幾天,待五個小組全部回來後,便著手匯總清查點驗的情況,同時將各組察訪的當地民風民情進行了認真的整理。這是一份極為重要的卷宗,直接涉及營州高層當前最關心的問題,卷宗編號——天字甲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