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軍偷雞不著蝕把米的舉動讓劉仁恭極為不恥,因此,他也懶得聽有關於成德軍的事情,只是說了句:「告訴王鎔,下不為例,他要是再犯了錯,某就沒那麼客氣了!李嚴任深州刺史的事情,某同意了,深州兵馬使便讓守光兼了,那裡是他家鄉,他會多上些心的。」
劉知溫點頭答應了,又問:「大帥,如今邊關告急,若是不調義兒軍北上,則只有將衙內軍充塞過去了。已有兩千衙內軍趕赴鎮遠,現在幽州城中還有三千……」
劉仁恭又搖了搖頭:「不調衙內軍了,再調過去,幽州就空了。」
劉知溫今日的提議連連被大帥否決,他有些搞不清大帥到底是什麼心思了,乾脆也不猜測,直接問:「那大帥的意思?」
劉仁恭道:「邊關各州,仿平州例!」
劉知溫一驚:「大帥!」
劉仁恭歎道:「謙誠,某這節度使……不好當啊!當年李匡籌不仁義,弟兄們把某抬上了節度使的高位,某當時信心滿滿,要將盧龍軍發揚光大,讓弟兄們的前程都能更進一步……可是如今看來,想著容易,做起來難!南征一役,數萬健兒血染征途,某每每思之,心如刀絞,實在是寢食難安。某也知曉,你和守光籌謀的這份整軍策略,是為了讓某不至於在南征慘敗之後被弟兄們推下這個位置,是為了繼續讓某安安心心當這個節度使。
這些時日裡,某一直在想,這麼個做法,某不就成了當年的李匡籌了麼?那些老弟兄們會怎麼看某?他們將子侄托付給某照料,自己這些年都紛紛退居賦閒,就是告訴某,他們無意於某的權位,可現在某這麼做,實在是讓老弟兄們寒心啊。目下幽州危如累卵,南有宣武、西有河東,北邊契丹人又開始折騰,咱們再這麼搞下去,某恐弟兄們人心散了,幽州分崩離析之時不遠矣!到時候,某就是盧龍軍百年來的罪人。」
劉知溫黯然,他知道節度府在整軍前後所承受的壓力,已經讓這位節度使有些不堪重負了。自從整軍的消息傳出之後,盧龍軍原來的那些軍頭們紛紛來找劉仁恭,有些軟言相求,有些語出譏諷,還有些靜坐節堂不吭不響,更有些乾脆破口大罵。就連劉知溫的府上,經常一大早開門出來的時候,就會見到斬了頭的雞鴨等物,鮮血灑滿了整個台階。
來的這些人都是當年劉仁恭反對李匡籌的時候,鼎力支持他登上節度使之位的老軍頭,他們雖然退下了領兵的職位,但子侄輩則仍在軍中效力。這裡面有歷任瀛州、平州、儒州等刺史兼兵馬使的王敬柔,有前平州刺史、太子少師李君操,有前節度府兵馬從事、御史中丞趙珽、有前盧台軍使趙元德……作為盧龍節度府中從最低級幕僚慢慢走上高位的劉知溫來說,這一個個名字對他來說,再耳熟能詳不過了,這些老軍頭在盧龍軍中的影響力,實在不是劉仁恭一人能夠抗衡的。
除了以上老軍之外,更有一些寡婦孀妻乾脆拋頭露面,整日裡在節度府前哭哭啼啼,吵得劉知溫很是鬧心。這裡面最出名的則屬高劉氏,這位當年幽燕第一名將——「白馬銀槍」高思繼的遺妻,在幽州豪門中可謂交遊廣闊,她的兩個兒子也在這次整軍中被變相發配到了媯州。高劉氏在節度府衙外高聲謾罵劉仁恭好多次,甚至直闖節堂質問劉仁恭,是不是忘了當年是誰第一個帶兵擁護劉仁恭登上帥位的。她還問劉仁恭,是不是這個世道真的是人走茶涼、孤兒寡母就真的無人顧及?
劉仁恭對這位背景和資歷都十分深厚的女人還真是沒有太多辦法,就連擅闖節堂這樣的重罪,也只能捏著鼻子自認晦氣而不敢追究,反而和一干軍將幕僚當場逃之夭夭,讓這個女人足足佔領了節堂一日一夜。劉知溫當時是緊隨在劉仁恭身後逃離的,還被這個女人摘下繡鞋砸在了後背上。
想著這些事情,劉知溫又是一陣頭皮發麻。
只聽劉仁恭又道:「謙誠,整軍之事進行到現在,衙內軍和義兒軍已經重新立穩了腳跟,咱們便索性大方些,讓各部也鬆口氣吧。某仔細想過了,就算各部重新立起營頭,咱們其實也是不怕的,而且,某只要做得不過分,不壞了咱盧龍軍的老規矩,想必他們也不會對某有所不敬。」
劉仁恭一番肺腑之言,聽得劉知溫默然不語,作為一個效力於方鎮多年的資深官吏,他深深知道河北三鎮的積弊所在。自天寶變亂之後,河北三鎮逐漸成型,之所以能夠對抗朝廷百多年而不衰敗,成為大唐疆域之內事實上的獨立王國,就是因為軍將世家的傳承和延續百年的慣例。軍將們熟習武事,善於用兵,手下各自又有著一批敢於拚殺,勇於任事的兵卒,在長期的戰爭中成為了軍鎮得以存續的中流砥柱,也成為了真正的驕兵悍將。
這些事實上掌握軍權的各個軍將世家們,在百多年的行伍生涯中,形成了盤根錯節的關係和糾葛,可以說,無論是魏博還是成德,亦或是盧龍,都並非節度使這個名義上的大帥真正說了算的。軍將世家們在享受軍鎮獨立所帶來的巨大利益的同時,也將手深深的插入各級權力體系當中,同時在利益受到外來威脅的時候,則聚合到一起,在節度使的統帥下不惜武力抵抗。
而一旦節度使破壞了這種傳承和慣例,損傷了軍將們的利益,就會被各級軍頭們毫不猶豫的拋棄出局,甚至遭遇殺身之禍。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就單拿盧龍鎮來說,節度使換得跟走馬燈一般勤快,可不變的卻永遠是那些軍將世家們。
代宗大歷三年,節度使李懷仙因為大權獨攬,擅自任命手下官吏、私收軍鎮田賦,被兵馬使朱希彩糾合朱沘、朱滔兄弟斬殺,朱希彩自為留後,後被朝廷冊封節度使。
代宗大歷七年,節度使朱希彩因主政苛刻,對手下將士殘暴,剛在帥位上坐了四年,就被部將聚眾殺掉,軍將們又推舉朱沘為節度留後。朝廷捏著鼻子認了,追封其為節度使。
穆宗長慶元年,節度使張弘靖任用私人,專信幕僚韋雍,韋雍因私怨懲處軍士,引起軍中大嘩,軍將們把韋雍處死,趕跑了張弘靖,擁立朱克融為節度使。
文宗太和五年,節度使李載義被部將驅逐……
文宗太和八年,節度使楊志誠被部將驅逐……
僖宗乾符二年,節度使張公素被部將驅逐……
昭宗乾寧元年,節度使李匡籌被部將反叛,引來河東軍,李匡籌戰敗被殺,而主要籌劃的人,就是如今的節度使劉仁恭。
以上只是劉知溫腦海裡瞬間想到的一些例子,還有更多更多的例子沒有來得及深思。因為有著這樣的慣例和傳承,河北三鎮確立了牢固的武人統治體制,但卻也因為這樣的體制,在河東、宣武等新的藩鎮崛起之後,河北三鎮開始逐漸沒落。分散的兵權和各自為戰的低效怎能於那些大權集於一人的高效對抗?在李克用和朱全忠的光輝下,河北三鎮黯然無光。
劉知溫是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他想要改變這種情況,想要盧龍軍重新崛起,成為可以爭奪中原的強力藩鎮,甚至,他還偷偷想過盧龍軍問鼎的可能。在衙內劉守光的支持下,劉知溫擬定了整軍的方案,除了財賦收支的問題之外,整軍計劃的關鍵便是指向軍權。他要建立由節度使真正能夠說了算的軍事體制,他要讓節度府發佈的命令在全鎮之內人人凜遵,他要讓整個軍鎮上下一心,將全部力量凝聚到一起,成為天下有數的強鎮!
可是劉知溫體會到了大帥剛才話裡的無奈,如今盧龍軍三面受敵,形勢危在旦夕,如果繼續將整軍一事進行到底,很可能面臨分崩離析的局面。再次苦思了良久,他不得不痛苦的承認,大帥是對的……
只聽劉仁恭道:「只要各州納完節度府所征之後尚有餘力,即可自籌糧餉徵募新軍,新軍由三營至五營不等,都頭以下各級軍官由各州兵馬使衙和刺史府任命,指揮以上軍官可提名建議,報節度府核定。另外,各級軍官相應的秩別告身,都循此例,仁勇以下由各軍自定,禦侮以上,報節度府裁奪,如無特殊緣由,一律照準。各州務必嚴加整訓,以備邊患。就按這個意思,謙誠,你下去擬文吧。」
劉知溫默然點頭,起身離開。他知道,盧龍軍的整軍計劃,算是就此中止了。
忽聽劉仁恭又道:「對了,守光在整軍之後還沒離開幽州?」
劉知溫一愣,連忙轉過身來,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劉守光這些日子裡經常到他府上走動,除了大力支持他整軍之外,對於其中的一些內容還提出了許多可供採納的建議。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劉守光展現出來的朝氣、活力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兩人之間對於盧龍軍內積弊的看法和改良體制的觀念都有著很多相同之處,因此,他對這位大帥家的二郎還是很欣賞的。
只是這位衙內有些過於沉迷在奢華享受中了,這幾年在幽州城內混了個「放浪公子」的雅號,遠不如大哥劉守文來得勤勉儉樸。他在整軍之後就一直在幽州城內各大勾欄流連忘返,成日裡紙醉金迷,劉知溫也曾勸過他趕緊回轉河間,這位公子哥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晚上卻依然在青樓中宿醉,讓劉知溫很是無可奈何。但這畢竟是大帥家裡的私事,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答覆劉仁恭。
只聽劉仁恭怒道:「你也不須替他隱瞞,去對那個孽畜說,明天一早就給老子滾回河間,某不想在幽州見到他!主將長久不在軍中,如何掌軍?如何讓弟兄們心服?有了戰事怎麼指揮?你就跟他說,若是還不回去,就不用當什麼勞什子的指揮使了,老子封他當勾欄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