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慘像,在很多河南新軍的心底最深處藏著,一旦被勾動,就是無法遏止的悲傷。
曲瑞知道杜伏虎的家人也是在兩年前死於災荒,一見眼前情形,心便是直往下沉。
他大步上前,一手按在杜伏虎肩膀上,心中沉吟,卻不知道拿什麼話來開解這個八尺多高的漢子。
「參將,俺沒事。」
杜伏虎卻不是曲瑞擔心的那樣,回過頭來,面色居然很沉靜。看著曲瑞,杜伏虎沉聲道:「若不是俺投身於大人麾下,若不是濟南城附近的河南流民遇著大人,恐怕下場也是這樣。聽說今年繼續大旱,魯南一帶也不比河南強什麼,但在大人手裡,不要說沒有餓著人,大伙吃的比以前太平好年景時還要好的多,還只會越來越好。俺早就想明白了,大人志向遠大,當的官越大,能衛護的百姓也就越多,俺現在已經是廝殺漢,只管好好打仗,替大人多殺幾個陝寇便是。」
「嗯,想的好!」
曲瑞在杜伏虎身上重重一捶,用讚賞的眼光看了杜伏虎一眼,轉過頭來,又是對著自己的親兵令道:「把我所有的銀子都給他!」
「是,把俺的也給他,中不中?」
「中!」
曲瑞點頭答應,杜伏虎亦是將自己的八兩銀子放了下來,一時湊了四五十兩,堆成一堆,放在那個中年男子的身邊。
到這時,這個鎮民才是有點微微動容的樣子,看著那堆銀子也是發呆。
半響過後,他突然抓著銀子,嚎啕大哭起來:「爹,娘,娃兒們,娃他娘,要是咱們早點有這銀子,你們就不會餓死了,再多兩石糧你們就捨得吃了,娃兒有病也就有銀子請大夫了,咱們也就能到洛陽城去住了……」
如此傷心慘毒,曲瑞一行都是呆不住下去,各人轉身便走。
「將爺,剛剛聽你們的人說,是要打洛陽再南下?」
「嗯,我們要去襄陽。」
「聽俺一句勸,莫向南了,南頭那邊,更慘,更慘啊……沒糧,全是蝗蟲……娃他娘……啊哈哈哈哈……」
這個男子形若瘋狂,在瘋子一樣的嚎叫聲中,曲瑞和杜伏虎等人都是逃跑一樣的小跑著出來,轉頭看時,那個男子還是趴在地上,哀哀哭著。
四周全部是神色難看的浮山將士們,都是三三兩兩的往回走。
興致勃勃而來,而意興蕭索返回。
日頭也是漸漸往下去了,等快走回大營的時候,將士們的情緒又漸漸好轉了。
軍中在行軍時除非是有突發lang況,一般也就不加訓了,說起來天天走路是枯燥點,但比起在浮山各地駐紮訓練時還要輕鬆的多。
在家時,早起跑操,體能訓練,技戰術訓練,晚上吃了晚飯可能還要搞加訓,突然緊急集合都是在半夜,日子過的可不輕鬆。
要是拉練,那就更慘了,幾天幾夜不得好好休息。
行軍打仗要保存將士的體能,日子過的還是比較輕鬆的,晚上吃了飯回到帳篷,還能玩玩大人發明的種種牌戲,看看書,或是乾脆吹牛聊天。
現在營中有河南人和山東各地的新軍將士,基礎訓練完結了後打散重編,各府的人都有,吹起牛皮來也熱鬧的很,口音雖是各異,但還都能聽的懂,在吹牛聲中,文化課程的落後份子還得在燈下苦讀補習,各有各的熱鬧和精采。
和那些普通的軍隊相比,浮山這邊的日常生活精采而輕鬆,整個軍營,儼然便是一個大家庭,在見過剛剛那樣的場面之後,將士們看到熟悉的軍營時,那種回家的感覺也是更加的強烈了。
曲瑞心中也是明白,他自己也是有相同的感覺,而身為將領,他的感觸便是要更深更強烈一些。
一支視軍中如家的軍隊,打起仗來,將會是何等的果決與可怕!
在進入營門的一瞬間,曲瑞的腳步也是有點遲疑……剛剛那個鎮上人說的,南邊的情形更加恐怖……眼前已經是人間地獄一樣的情形,南陽一帶,還能可怕成什麼模樣?
思之令人不寒而慄!
……
……
天黑之前,張守仁終於進了洛陽。
之所以這麼晚,是因為他要帶著從人打一道道高可及胸的攔馬牆邊繞道過去。
當時大明的城池都是有攔馬牆和護城河等配套的城防工程,只是看規模的大小而已。洛陽的攔馬牆在城牆外頭,隔著一段距離,只有在近城門的地方開了一些缺口,方便行人商旅通過。隔著老遠,就是能看到綿延二十餘里遠的攔馬牆,過了牆,才能看到巍峨高聳的城牆。
當時的洛陽城雖不能和兩漢盛唐的鼎盛時相比,但也是一座軍事和政治上的重鎮,在河南僅次於開封,城牆高聳,外牆全部包磚,底用大塊條石,十分堅固,城門外還有翁城,城頭上除了城門樓外,還有大量的垛口和馬面,開著無數的射擊孔,方便瞄準射擊,城頭隔一段距離就有藏兵洞,光是從城牆的這些防禦設施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座堅城。
但張守仁心中清楚,一年多後,在李自成興起之後,只用了幾晝夜時間攻打,城中守兵就開城投降了,開封堅守了三次,最後還是掘黃河水淹沒了,嚴重破壞了李自成據有中原腹心經營河南和湖廣,連接成一片的宏偉計劃。可以說,李自成的失敗在得洛陽和失開封時就已經注定了。
「失之何其太速也!」
眼前這座全部用青磚包城,四角有角樓,城頭遍佈垛口和馬面的雄偉城池是浮山那種鄉下地方看不到的,登州和萊州都差的遠了。
看著這座城池,張守仁也只能發出這樣的浩歎了。
他們打從南關入城,因為事前派了站前官,所以入城還算順利,但沿途所見,明顯比在開封又淒慘的多。
城郭間遍佈流民,散佈於街角巷尾,十月天氣已經酷寒,這些流民無人過問,凍的縮手縮腳,有不少孩童凍餓交加,就在冰冷的泥地上瑟瑟發抖,或是大聲哭叫,其父母親人也是沒有精神安撫,一眼看過去,凍死而死的老人和孩童不知道有多少,有幾輛運屍的大車推來推去,把凍死餓死的屍首放在車上,不停的推到城外去。
眼前情形實在太過震撼,震的眾人一時半會的都說不出話來,半響過後,才有人喃喃語道:「這城中沒有粥廠麼,怎麼餓死這多人?」
當時人活不下去逃荒,肯定是優先往城市特別是大城市裡逃,一般的村莊或是堡寨容納能力有限,像開封和濟南這樣的省會城市能容納幾十萬的流民,一般的縣城多幾千人都不一定受得了。
象洛陽這樣的城市,如果安排得宜,流民艱難一些,也不會是這種滿街餓死人的慘景了。
「大人,」打前站的是中軍張世強,他也是正經的參將,此時策馬過來,一張臉氣的通紅,到了張守仁跟前,張世強怒道:「這城中的官員太不像話,守這南關的不過是一個游擊,兵備和知府都到福王府去了,說是福王的一個側妃過生日,闔城官員全去吃壽酒……」
「你沒說咱們是路過,明早就走,是前往襄陽剿賊?」
「說了,可沒有人理會,那個府衙的同知都七十多了,耳朵也背……」
「簡直是胡鬧。」張守仁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到福王的王府去求見吧。」
此次到洛陽,是打算補給一些肉類和精糧,粗糧在開封補給了四千石,消耗不多,看洛陽這情形也很為難,不給也就算了。
沿途有不少乞兒,張守仁下令親軍將散碎銀子和銅錢全拋了出去,但這一出鬧壞了,等他到福王府邸的牌樓前時,身後跟著過千的流民和乞丐。
看到這樣的情形,守備王府的護衛自是慌了手腳,趕上來用皮鞭抽打,張守仁報了職名,叫他們不必如此緊張,卻是無人理會。
眼看皮鞭抽的流民哭鬧起來,有不少孩童被擠來擠去,張守仁看的十分不悅,對身邊的李灼然道:「灼然,給這些護衛一點小小教訓。」
「嗯!」
李灼然重重答應一聲,叫了十個人出來,從插袋中取出長槍等物,倒轉槍頭,便是向那些王府護衛抽打過去。
這些護衛都是看著人高馬大,吃的滿臉油光,穿的也是光鮮,開始還想反抗,不過他們哪裡能是內衛的對手,幾輪下來就是被抽翻了一地。
王府之中自是被驚動,守備王胤昌和知府亢孟栓先後趕出,王胤昌不悅道:「張將軍,公務是公務,怎麼能在王府之外這般放肆。」
亢孟栓也道:「驚動王駕,如何得了?福王殿下是當今親叔,何等尊貴人物,將軍在王府外也這麼跋扈,可見平時行止是多麼不當了。」
這兩個文官明顯是平時居於洛陽這樣的城市之中,還當現在是幾十年前一般,毫不客氣的就是對張守仁訓斥起來。
看著他們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模樣,張守仁不僅不怒,氣極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