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不乏知兵者。
人們的議論,如果不在點子上,很多人便是懶怠回答了,聽到有人疑惑的內行,便是有人答道:「不是所有精銳都是在鎮標或左右協副將直領,這是浮山營,原本只是守備膠東的地方營伍。不過,此次濟南大捷,便是他們的游擊,現在的征虜張將軍領著這個營打下來的。一陣斬首近兩千,其中真正壯夷有近千,甲仗糧草無算,這是國朝自薩爾滸之後的最大勝仗!此前,我尚且有疑惑,這其中怕有吹牛的地方,今天一看這浮山營的軍紀如此,心中疑惑盡消矣。」
「不錯,征虜將軍由游擊一躍成為武臣一品,尚且加了不少榮銜,這個營將來也就是鎮標直屬了。」
「不是僥倖啊……我家在廣渠門,歷次虜騎入侵,見的勤王兵馬多了,有這浮山營一半軍紀的,也是鳳毛麟角啊。」
「怪得我聽說這張征虜二十來歲就位至左都督加少保,原來就是他帶出這虎狼之師來。這麼說,加副總兵也不算什麼了。」
「唔,大約是朝廷是壓一下,畢竟太年輕了嘛。」
「聽說浮山營是來祝捷獻俘的……這是從未有過的大勝,皇上要告慰祖宗了。」
「好事兒,我也聽說了,趕明兒一定得跟著瞧瞧熱鬧去。」
「張征虜在哪兒呢?他沒在這裡頭領兵?」
「聽說昨兒就走了,今兒得去兵部和禮部辦獻俘的手續,這是大事,不能馬虎隨意。」
「浮山營和楊閣老可不對付嘿……我家三舅就在楊閣老府裡幫廚……」
要不說,京城的百姓不是普通常人,在地方,很多事情就算是州府縣郡的官員們也未必清楚,就算是總兵副將,也未必盡數了然內幕,而京城之中,很多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大事,關係到朝堂風雲政爭的要角,在他們嘴裡,也就是三大爺二叔七舅姥姥,雲淡風輕的,不鹹不淡的,就是這麼很輕鬆的將這些十分要命的事,以市井閒聊的口吻說了出來。
「怪不得這些兵住處也沒有……」
「吃的也差啊,就是買點饅頭稀粥,這可是立了大功的兵啊。」
「岳王廟可就在這不遠,做這等事的,小心雨天落雷!」
「這不就下著雨麼?這些達官貴人,哪裡真的把老天爺看在眼裡頭!」
議論聲裡漸漸也就有了很多不平,和真正知曉內幕的人不同,這些樸實良善的百姓可不需要顧忌什麼!
一個穿著寶藍棉直綴的中年商人打著油傘,衝入雨中,沒過一會,就是拎著幾隻醬鴨子回到棚前,臉上也是誠摯的笑容,對著棚內的浮山將士叫道:「眾位軍爺,你們殺韃子辛苦,到京城地界,咱不是什麼有錢人,斷然也不能夠叫列位就干吃這饅頭……這幾隻鴨子,不要嫌少,一棚一隻應個景吧!」
一邊說著,一邊就是將醬鴨不停的拋在浮山營將士們的餐桌之上。
砰砰聲中,在場的浮山將校們都是哭笑不得。
軍中用餐,早中晚三餐各有規矩,今日早餐就合當用此,但這些京城的民眾顯然是不明白這一點。
醬鴨之後,就是醬肘子,醬牛肉,醬豬手……
這個年頭,沒有冰箱什麼保鮮的電器,保鮮的最好辦法,無非就是把食材製成臘或醬的,南方以臘為主,北方自是以醬為主。
此時各式醬肉在天空中飛舞起來,比如棚子外邊的雨點落的還要更加密集幾分。
將士們原本都快吃完了,士兵用餐,只要不傷胃,就是能多快便有快。
但此時所有人都低下頭卻,捧起碗來,繼續靜靜的用餐,只有軍官們強忍著自己的情緒,用隨身的小刀把這些吃食分開,招呼部下:「來,都吃幾口,這是京城裡爺們的一番心意,咱們斷不能浪費了。」
筷子這才伸了出來,挾一筷子,嘗上一口。
味道不一等,有的很好,有的平常,不同的鋪子自是做出不同的醬鴨來。但每個浮山將士的心間,卻是有著相同的滋味。
張守仁每常和他們講說的軍人榮譽,還有「子弟兵」的概念,在這遠離浮山的地方,又是很鮮明的浮上了心頭。
……
……
雨水落在皇宮的廊簷上與落在民居上時沒有絲毫的不同,但雨水順著簷溝下落,然後沿著排水道不停的排走,雖然半夜落雨,但在宮禁之中,廣場上的方磚也就是一層層清淺的水漬,絕不會綿延成片,成為積水。
行走在龐大的宮殿群中,四周是積簾般的雨幕,而慣常的映入眼簾之中的明黃色調也在雨水中變的柔和了一些,令人覺得心頭的冰冷和森嚴之感也減低了一些,弱化了一些。
曹化淳是天明後從東華門入宮的,也是最早的一批。身為大太監,他在宮外自有居處的府邸,不需要每天都居住在宮禁之中。
哪怕是王承恩這樣的心腹大伴,從信王府就跟出來的近侍太監,在成為秉筆太監後也是接來家人,在京城中購了宅邸,全家一起居住。
太監,也是需要親情的,或者說因為身體的殘疾,他們比起普通人來,更需要親情。
從東華門進來,再經過中左門,後左門,過日精門,等曹化淳趕到乾清宮廊簷下的時候,崇禎皇帝早就起身,梳洗完畢,因為不是常朝的日子,又是雨天,皇帝暫且沒有召見任何大臣,只是在用完早餐之後,便是開始批閱奏折,處理政事。
乾清宮的御前牌子們都是王德化的門生,曹化淳費盡心力也沒有辦法在這裡安插進自己的人,好在這些人對他也是有足夠的尊敬和照顧,見是他過來,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便是迎上來,先打了個躬,接著才道:「這陣子進去正好,皇爺正等著呢。」
在另外一側,錦衣衛掌印指揮駱養性也是按著繡春刀在等候著,見到曹化淳的眼光,駱養性便是大步過來,躬身一揖,問好致意。
對這個京師武職官的世家武官,曹化淳也不怠慢,點頭還禮致意後,兩人便一起走入乾清宮的大殿之中。
對比皇極殿,乾清宮的大殿,包括它的金台在規制上都只下一等,就算是皇帝在內廷召見大臣來說,它也嫌太大,所以每常見人說事,皇帝都很少選擇乾清宮。
而且它也算是內朝,內外有別,召見外臣並不算方便。
以住人的角度來說,它就更嫌太過空曠了一些,特別是冬天時,那一塊塊碩大的金磚看著冰滑無比,絲絲冒著寒氣,這樣的地方,住人實在是有點為難了一些。
好在皇家富有四海,乾清宮東西兩暖閣就是收拾的還不錯,大是大了些,但閣中有暖盆取暖,床帳更是上等優選,只苦了坐更的小內侍們,每天皇上睡覺的時候他們得拿著銅拂塵坐在地上,伺候夜裡皇上起夜,萬一睡著了,就是得挨板子的大罪,這年頭的帝王享樂,原本就是普通人加倍的辛苦之上,捨此之外,別無它法。
「叩見皇爺。」
「臣叩見皇上。」
一個是閹奴中掌東廠的親信太監,一個是勳戚舊臣中掌錦衣衛的特務頭子,兩人都無需報名,更無需報職銜,只是東暖閣崇禎的御案之前,輕輕跪下,一跪一叩首的禮節行過,便是自己站起,無需崇禎說話。
「昨日已經有豐台暖房的新菜上市,菜價不菲,韭菜是四十文錢一斤,青菜是三十五文錢一斤,白菜是二十八文錢一斤……雞蛋五文一個,和戒嚴前相差不多……豬肉是六十八文一斤,雞是兩錢銀子一隻,魚價似乎是跌了一些……」
先是由駱養性匯報,從京城的菜價到東城西城南城北城各地的動靜,治安,有無異樣情形,甚至是童謠內容和變化等等。
說到最後,駱養性斜眼看了看曹化淳,見這個提督東廠太監輕輕一點頭,當下便是會意,將昨日浮山營入城,張守仁與張若麒衝突一事,包括雙方的語言等等,俱是說了出來。
「嗯?這個張守仁,有點驕狂啊……」
崇禎一直是在伏案批閱著奏折,在聽到這樣的事之後,微一皺眉,放下筆來。
「張若麒也是有點過份了些……」
皇帝這麼說法,四周的太監和駱養性都是面無表情,不置一詞,涉及到皇帝對大臣和朝政的具體評價,任何人都不能在這個時候插嘴,否則一定會被皇帝猜忌,下場絕不會好。
「張守仁現在在何處?」
「臣今晨接到稟報,張守仁昨夜安居如常,天明就起身,現在已經在皇城之中,宮門處投了請見的奏折,然後去禮部和兵部分別辦理太廟祝捷的事宜去了。」
「嗯,還算他知道好歹進退,安份守禮吧。看來,這張守仁是個氣性臊的,發過脾氣不耽擱做事,嗯,還好。」
駱養性額角見汗,他是隱藏了張守仁昨天在薛國觀府邸參與酒宴的事……不過這又怎麼樣?廠衛在崇禎年間早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了。崇禎早年,廢棄廠衛監督官員之權,後來雖然羞搭搭的重新建立廠衛,但以廠制衛,廠衛一體,而不是以前的廠監督衛,衛行偵輯之事,事實上,自從皇帝設東廠監督錦衣衛,衛權就被不停的侵削,時至今日,自己這個指揮使要說什麼,報什麼,又豈能決定於自己?
一切,都是眼前這個不動聲色的太監掌握著,而御案前的皇帝,看似耳聰目明,其實只是一個受制於家奴的小丑式的角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