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十月初,濟南。
現在的濟南府城之中,冠蓋雲集,大半個山東的達官貴人,豪右士紳,都是齊集在了這座龐大的府城之中。
在面積上,濟南府的城牆雖不能和蘇州淮安等大府相比,但也綿延超過二十里,在繁華上,雖不及人口超過百萬的北京和南京、開封等大府城,而且也沒有人口的確切數字,但根據人煙的稠密程度,日常用度的消耗物資的數量可以來推算,這座山東名城,人口當在六十到八十萬之間。
這個數字,要比臨清、濟寧等繁華的山東城市稍多一些,比起青州和萊州來,就是要多出不少來了。
如果是張守仁來,他必定也是驚訝於當時城市的繁華與熱鬧。在城中幾條最開闊最熱鬧的商業街上,到處都是遮天蔽日的招牌幌子,夥計的叫喊聲此起彼伏,十分熱鬧,貨物的種類也是特別的齊全,北邊來的特產和南貨,涇渭分明,並不衝突,還有來自海外的特產,高麗參,倭人的折扇和倭刀,南洋的香料和各色寶石名產,總之這天底之下,但凡只要有的,哪怕是歐洲的千里鏡等特產,也是堂而皇之的擺在資格最老的鋪子櫃檯上。
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們的臉上雖有窮困,愁苦,擔憂,但大多是從容和恬淡,也有豐潤和充實,不論如何,都是有一種活力在,大明的子民,再窮困的除非是最底層的軍戶或是流民,災民,能在濟南這樣府城生活的民眾,好歹都是脫離最底層了,他們生活基本無憂,住在濟南這樣的大城市中,機會也多,只要勤勞踏實,好歹能都賺一口吃實,而中國人是最不怕吃苦的,只要能叫妻兒老小吃飽飯,多少漢子捨得下苦力氣?
吃苦?這對中國人來說實在不是回事了……
所以城市之中,多半還是紅光滿面,富裕高興的臉龐,特別是士紳階層,這種府城較浮山那樣的小地方多出無數倍,他們穿著各色袍服長衫,臉上是十分紅潤,表情也是隨意溫和,在街市上走著,很多人就是攬這些人的生意,他們也很隨意的東看西看,主要是關注古董或是字畫一類的貨物,一旦看好了,也不是當場付帳,而是報給自己的地址,叫小夥計晚上送了過去,或是記帳,或是當場開銷,都是隨便的事。
當時的中國社會,還沒有喪失誠信,店家做生意也好,買家也好,不講誠信都是寸步難行,買樣東西當場付帳的也就是外路客人,這種生意不圖下回,不管是買家還是賣家,都是拼了命的侃價要價,十分的熱鬧。
在城中的一些要緊地方或是城門附近也是有不少流民,一百個裡頭有九十九個,都是打河南過來。
河南這幾年,遭遇旱災之後又是蝗災,官府既不賑濟,也不免賦,百姓實在沒有活路,只能拋棄田園故土,全家大小都跑出來逃荒。
這一逃半年一年的都是回不去,男人當苦力,女人做些針線,有時候一天攬不上個活,就只能挨餓。
城中的富戶也是在官府的組織下,開了粥棚施粥,粥和野菜摻半,想吃飽是不可能了,也就能叫人不被餓死。
天氣涼了,時疫雖是沒了,不過早晚之間,凍餓死的老人和孩子就漸漸多起來。
每天晚上,更夫走更巡夜的時候,踢著幾個凍死的路倒,都是十分平常的事。把屍首往路邊一歸置,繼續走路。
等白天時候,裡甲地堡帶著壯丁,四處搜羅,鼓樓上不等辰時敲鼓聲音響起,城門一開,屍體就由板車推著,葬到城東的亂葬崗去了。
只有在這種事上,濟南也是沒逃出末世王朝的淒慘光景。再加上最近北直隸來了清兵,雖然在十月初時清軍還沒有分成三路南下,不過南下也是遲早必然的事……清軍入關,就是為了燒殺搶掠,可不是觀光來了,最近這半個月下來,河北有身家的士紳要麼躲進京城,要麼在保定府,少部跑到德州,更遠的就是到了濟南,跟他們一起南下的,當然也是有大量的普通百姓。
這清軍幾次南下,山東是一直沒來,這一次就算南下到山東,也有德州頂在前頭,再者說,濟南是府城,城牆高深,城中還有德王一家子,親藩在此,想來清軍也不會擅加冒犯,躲在濟南,安全上是可保無虞了。
但流民的數字是大大增加了,這也使城中不少人心懷憂慮,很多人關注的目光,都是不停的投向府前街一帶,那裡有山東巡撫衙門,府衙,巡按衙門,從後宰門街到芙蓉街一帶,全是官府的各種衙門,再往西邊,就是德王府的西轅門,那裡更是戒備森嚴,等閒的人是不能到那邊的,離的老遠,王府的侍衛就出來趕人了。
整個濟南,就是在這種自信從容,但又憂急害怕的情緒中,迎來了一隊又一隊的兵馬,每進來一隊,城中的人心就安穩一些,王府裡頭的絲竹管弦的唱曲子的聲響,也是又重新大了起來。
到月初這天,連同丘磊的兵在內,加上倪寵和幾個州府派來的援兵,魯軍人數也是集結了不到兩萬人,在向來沒錢養兵的山東,這已經算是很強大的一支強軍的數字了。
曹州的劉澤清沒有出來趟這渾水,繼續縮在自己的曹州境內。
勤王令雖下,但並沒有兵部明令劉澤清部北上,他也就樂得不動。
至於濟南安危,這向來和他不相關的。
這也使得全城之下,都是把目光投向德王府,也是投向丘磊和倪寵兩個總兵官。
這兩人,都不是大將,名聲都不顯,而且丘磊在登州時,被一個小武官打的灰頭土臉,這件事濟南這裡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不過時逢這樣的末世,城中也就這兩支兵馬在,眾人不依靠他們,又能如何?
在濟南城中,靠近縣西巷,距離十分繁富熱鬧的芙蓉街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東西胡同。
在這胡同的西頭,有一個坐北向南的兩進的小小院落,大門沒有上漆,也沒有門環,顯示出十分衰頹破敗的模樣,院牆上頭和基石裡,到處都是迎風長的老高的野草。
大門是常常開著的,為的是院裡的人家十分貧苦,根本沒有東西可偷,也為的這西巷一帶,都是貧苦人家,也不會對鄰居生出什麼異心來。
巷口處,趴著一條老黃狗,遇到生人就警惕的豎起雙耳,汪汪的狂叫著,等主人出來之後,它才會住嘴不叫。
這時在胡同的北頭,也是濟南北門所在的地方,有一位少婦牽著一個大約五歲的小男孩,向著小巷的深處走來。她聽到了黃狗的叫聲,在疲憊的臉上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容來,但看著更向是苦笑。
她低下頭,剛想對男孩說什麼,那男孩卻是鬆開媽媽的手,歡呼著向著前方奔去,等跑到黃狗所在的地方時,老黃狗也迎了上來,衝著男孩拚命的搖自己的尾巴。
大門是開著的,少婦大約是離家久了,不自禁的抬頭看看自家門首,等看到門上的春聯上寫著的「國泰民安」四個字時,少婦的臉上頓時收斂了笑容,露出十分愁苦的神情來。
等進了敞開的大門,院子裡的光景還好,方磚鋪設的地面雖然殘舊不堪,不過打掃的還算乾淨整潔,在堂房東首,傳來一陣呀呀的讀書聲響,少婦微微一笑,知道是自己的丈夫正在教弟子們讀書。
她的丈夫張德齊,就是濟南土著,這個少婦姓李,老家卻是德州的。
兩家都是書香門弟,父輩都是中過舉人,是同年相好,所以相隔雖遠,還是結了親家。李家娘子在張家相夫教子,日子還算輕省愉快,張家只有德齊一人,父母也逝世了,門戶雖小,但一家三口,也是其樂融融,日子過的還算舒服。
張德齊中了秀才,年紀也輕,所以在濟南城中有不少人家把孩子送到他這裡來,請他當塾師教導,一年七八兩到十來兩銀子的收入,溫飽也是不成問題。
這一次李家娘子離家,是月前傳來清軍入關的消息,當即丈夫就是叫她帶著兒子載文回德州老家去避難。
說來也怪,當時人都是往濟南跑,德州雖然是大城,也未必比濟南強過哪裡,張德齊卻是堅持如此安排,甚至是十分強硬。
他們夫妻從不吵架,為著此事,也是著實爭執了一番。
但李家娘子在德州住了幾天,那邊反而是人心惶惶,因為德州兵馬並不多,現在大軍全是在濟南城中,府城又是高廣,德州的士紳是往濟南跑,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節,人的情緒很容易受影響,她今天回來,不僅是自己返來了,還帶了自己的老父老母,加上弟弟和弟媳,全家老小,卻又是從德州一起返回了濟南城中。
進門之後,先聽到丈夫教書的聲音,李家娘子的臉色又好看的多,她大約二十三四的年紀,在後世時,還是一個青春靚麗,剛入社會的姑娘,在這時,她的兒子已經五歲,並且常年操持家務,這使得她的手指變的粗糙,臉上也有了幾條細細密密的皺紋。
不過總體來說,她是一個漂亮的婦人,雖是平民衣飾,但梳著當時流行的南直隸蘇州府一帶的髮髻式樣,臉上薄施脂粉,相貌端正,明眸皓齒,眉毛是修飾過的,又細又長。
可以看的出來,儘管不是富裕人家,但李家娘子也是有愛美之心,盡可能的把自己收拾的乾淨漂亮,妝容整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