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酒宴進行正歡,秋風秋雨灑落不停的同時,一隊隊的即墨營兵也是從即墨縣趕了過來,城門天黑不光,打著火把進兵,這種情形自是引起全城轟動,一時間流言四起,傳什麼的都有。
風聲自也是到州衙,消息傳來,這一州的核心地帶,當然也是最為關注此事的地方。
膠州知州的衙門也是和當時大明天下所有的州衙一樣,外邊有旗牌,下馬石,馬凳,鳴冤鼓,大門進來還有一排柵欄,然後就是處理公務的大堂,接著就是儀門,二堂,二堂再往裡,就是生活區,住著州老爺秦知州和他的家人。
州中屬吏,住在二門兩邊的公廨,還有州中的吏兵財戶等各房所在,大堂是州老爺問案的地方,二堂和這些公房所在,才是這膠州衙門裡頭真正商議事情,處斷公務的地方。
一個地方官,最要緊的就無非是三件事。
原本是刑名占首位,大明的地方官其實就是捕頭加法官的角色,日常公務,十件有七件是和各種案子相關,不過只要不出大逆亂lun的案子,地方官就算斷錯案什麼的,也不會對自己的仕途有實質的損害。刑名之下,就是錢糧,在崇禎年間,刑名已經落在錢糧後頭了。皇帝對刑名不關心,只問地方官能收取多少錢糧,收不足的,管你斷案如神,肯定就是無能之輩,收的齊的或是超征的,自然就是能吏一名。
崇禎早年,多少地方,就是在這種考成法下,地方官拚命橫徵暴斂,不知逼反多少百姓。
第三件事就是教化,一年考中多少秀才和舉人,或是出了什麼文化名教上的可圈可點的大事,這種事也是地方官臉上有光,多考中幾個,三年一考核時,一個卓異就是跑不掉了。
秦知州在膠州任職多年,三件事都是馬馬虎虎,刑名他多半交給師爺,或是打下去由縣裡自己審,要麼就是交給宗族調解,自己懶得多事。教化和錢糧,也是唬弄差事。
膠東這地界,雖不太富,好在勝在太平,日常供奉各方神仙也不會少燒他這尊大菩薩,所以日子過的輕省,也就懶得挪動了。
不過再廢物的州官,好歹也是一州父母,今日之事,先是膠州士子告狀的事傳揚到州衙裡頭來,秦知州當即便是變了臉色,等這會子即墨營兵入城,下頭的人報上來,秦大老爺登時就是大怒,啪啪兩下,把桌前幾個茶杯,都是摔的粉碎!
一邊摔杯子,一邊便是戟指大罵,對著一個武官喝道:「滾出去,快滾!」
來報信的,也是膠州城守營的馬千總,五十出頭,熬出來的資格,平時只在家種花養鳥,小日子還算愜意,城守營原本就有點油水,這陣子又有張守仁十分識作,每個月二十兩銀的儀金按時送上門,從來不拖一天。
日子舒服,更談不上帶兵這兩個字了,現在突然出了這種事,馬千總也是慌了手腳,面對秦知州的怒火,更是毫無辦法,當下屁滾尿流,連忙閃了出去。
「廢物!」
秦知州餘怒未消,對著馬千總的背影喝罵道:「平時就知道吃拿卡要,好歹也有二百號人,連個城門也守不住,要你何用?回去就等著老夫的彈章!」
一個千總,說免也就免了,哪裡用的上什麼彈章,秦知州也是氣糊塗了,臉上血管突突直跳,已經到了口不擇言的地步。
「東翁息怒,」在一旁的林師爺眼見如此,只得先勸道:「既然說是廢物,也不必苛責了,倒是姓秦的這一次行事如此悍然,顯然是萊州府那邊事先允准,這府裡太尊,手伸的太長了一些吧。」
「哼,他也是眼紅嘛。」
秦知州冷笑道:「張守仁送銀子雖沒少了他那份,不過一則不能和魏家比交情,二來到底隔了一層,萊州那邊覺得拿的少了。不過要不是魏家挑頭,幾家大士紳都跟著摻合,府裡也未必想得罪登州的劉軍門大人。」
「東翁見的極是了,就是這個道理。而且依我之見,府裡未必是把劉軍門看在眼裡,劉軍門根基太淺,朝中沒有勢力,人家未嘗不是藉著此事,給劉軍門一個難堪。」
「唔……」
林師爺這話說的更入骨三分,整件事的脈落就更加清楚,秦知州臉上也露出沉思之色。
張守仁的鹽利,現在他拿的好處也是拿到手軟,每個月固定分紅,早就被拉下水了。
要是這一次張守仁和浮山營吃了虧,對他來說當然也是一個噩耗……不,簡直就是噩夢了。
「張國華行事還是不謹哪,手握這麼大的重利,不能這麼輕易被人抓著把柄。」
「其實也沒有什麼把握,」林師爺笑著道:「無非就是買糧時得罪了其餘各家下去買糧的人,彼此有爭吵推搡什麼的,在這些士紳嘴裡一說,就成了擾民滋事,騷擾地方。他們妙筆生花,什麼事編不出來。要緊的還是看大家上頭的勢力,看是誰更強一些。」
「張國華是攀附劉軍門起家,雖有小聰明,但後台麼……老夫也不清楚了。」
林文遠在京師打通關節的事,地方上很少有人知道,只當是劉景曜走了狗屎運,連帶提拔了張守仁也風光。
內情如何,連秦知州這個正印地方官都不是很清楚。
這其中還有楊嗣昌自擺烏龍,知道的人不好說,怕得罪楊嗣昌,楊嗣昌自己更不會說這等叫他臉上無光的事,所以張守仁的越次提拔,在地方上已經是一個迷題。
「其實事情說難也難,說簡單也是簡單。」
見東主沒有什麼辦法,又在心疼可能會飛走的銀子,林師爺微微一笑,開始獻計獻策。
「快說,快說!」
「後院現成的一座大佛在,現成的香燒上一束,豈不簡單?」
「不錯,不錯!」秦知州眼睛一亮,以手加額:「我怎麼把他給忘了!」
說罷又是展顏一笑,接著又氣哼哼的:「張國華這小子,老夫可是替他出足了心思,他的儀金,本官可是真的沒有白拿啊!」
林師爺微笑道:「東翁心地仁厚,張國華必定會知道,一定會有所回報的。」
這邊一說,彼此會意,哈哈笑過一陣之後,兩人就是一同起身,往後宅的東北角而去。
幾個下人過來,提起燈籠照亮,把石子鋪設而成的小徑照的十分漂亮。
原本知州衙門是不會有人掏錢出來修的,當官幾任,也不可能拿錢修衙門。第一,大興土木會被說成好大喜功,浪費財物,第二,反正是公家的東西,誰修誰傻。
現在張守仁錢多到燒手,撥了幾千銀子出來,把州衙後園修了一下,秦知州不用自己掏錢,居住環境大為改善,心中自是十分感念,這一次替張守仁出心出力,固然是因為自己失了面子而大為光火,也是因為張守仁平時潛移默化,已經成功的把這個老狐狸拉下水的原故。
「潛光兄在否?」
在小小精舍院落的外頭,秦知州一身青布道袍,笑容可掬,居然就站著等候裡頭的回話。
雖然是一州主官,但此時此刻,就如同探親訪友的普通士子,那是一點架子也看不到。
「在,是伯雅兄枉顧,失迎失禮,是學生失禮了。」
裡頭吱呀一聲也是開了院門,然後同樣是一身灰布道袍,穿著芒鞋的中年男子迎了出來,此人面白長鬚,束髮道袍,腳上又是芒鞋,再持一根竹仗的話,那就是標準的畫像中的神仙中人了。
兩個官員,明明都是起居講究,穿著上卻是拼了命的賽簡樸。
彼此問候過了,這才到屋中就座。
秦知州是州衙主人,不過這小小院落是借給人家暫居,所以他還是坐在客座,客人反而是坐了主位。
所謂的「潛光兄」姓陳,來自江南的世家大族,本身是東林兼復社的底子,這樣的背景雄厚的秦知州根本連人家的一根腳毛也不如,官職上陳大人也是新任的登萊兵備,路過膠州在此暫居辦一些事情,再過幾天也就該到登州去上任了。
幾句寒暄過後,秦知州便是把自己的來意和盤托出,最後才道:「雖然說萊州地方的事情,本府府尊大人有權過問,不過此事學生還是覺得府尊逾權了,就算有滋擾地方情事,也該是登州兵備來管,魏某等人捨近求遠,其心不可問,也是做的太過了些。」
在秦知州說話的時候,新任的兵備大人一直是面無表情,只是屈著手指的指節,漫無目地的在放著茶碗的小几上敲擊著……等秦知州說的口乾舌燥後,陳兵備才端起茶碗,笑了笑道:「請茶,請。」
在秦知州喝口茶潤了潤喉嚨之後,陳兵備才又道:「此事十分詭異,學生初來任上,還不懂得其中深意,貿然插手,恐怕也不妥吧。」
秦知州是有點想趁著對方不大瞭解內情把對方拖下水的意思,不過對方能在官場中混的如魚得水,並且是東林黨的中堅份子,這一點小小伎倆,又豈能分辯不清?
大明文官內鬥能力甲天下,東林內鬥又是甲於大明官場,所以放眼天下誠屬無敵,秦知州這一點小手段,實在是太小兒科了。
當下秦知州便是十分尷尬,想要解釋什麼,對方卻已經把他的話打斷,直接便道:「非是學生推托,不過此事要麼張國華來向本官解釋清楚,要麼兵備衙門是不會主動發文攬事的……伯雅兄,還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