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哪怕是這數百虎賁的落力表現之下,最耀眼顯眼的,當然還是張守仁。
說起來,張守仁是剛剛二十一歲的年紀,當然,這是在今世,若是後世和今世相加,那可是年過天命快近花甲了。
正因為如此,很多人在張守仁身上感覺到的是遠異於年紀的成熟和老練,哪怕是對著劉景曜和葉曙青這樣的大官,或是周炳林這樣的直屬上司,他都是落落大方,從來沒有一點窘迫害怕的感覺。
這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十分難能可貴的特質了。
他的年紀,在這個時代還真不算大,和後人的想像不同,明朝人固然有十五六歲就成親生子的,但大多數還是二十左右,甚至讀書考秀才年近三十不婚的,也並不是沒有。
倒是以張守仁現在的年紀,不僅未婚,還做到了四品武官的高位,並且還有升級的空間,這一點,就是十分難得了。
張守仁並不是出身勳戚之家,他的父親也不是什麼侯爵和伯爵。
這些勳戚的家中子弟一出生就是衛指揮使,長大後稍微做一點事,就可以加功直至武職一品的都督。他只是出身百戶世家,到現在憑自己的一已之力,能做到如此地步,哪怕是在場自視甚高的文官,在能力上,也是對張守仁推崇備至。
此時的張守仁還沒有蓄須,他也沒有到蓄須的年紀,強而為之,反而為人所笑。在軍陣之中,他並沒有走在最前,也不是最中,但仍然是最顯眼,最受矚目的一個。
公平的說,張守仁還算是一個眉目英挺的青年,眉毛黝黑,眼大而有神,臉上的輪廓如刀削一般的分明。
這些日子,他分明是瘦下來不少,以前的臉上肉是過多了一些,使得他的相貌沒有稜角,太過平庸。此時的他,卻是稜角分明,雙目炯炯有神,光是從精氣神來說,就是遠遠超過了他的同齡人了。
以他的身高來說,現在的張守仁是比以前瘦削了很多,他沒有騎馬,也是在軍伍之中甩開膀子和眾人一起行走,但那高大瘦削的身形,還有那身武官的袍服,腰間殺的緊緊的犀角腰帶,顯示出了這大半年來的辛苦與付出。
在人群中,他如同一桿標槍那般挺直,今天的這種場面,原本一直對人和善有禮,顯的溫和友善的臉龐也是板的緊緊的,甚至是有一點蒼白,抿著嘴唇,並不左顧右盼,甚至在經過劉景曜等人的身邊時,也是沒有扭一下頭。
但今天這種場合,卻是沒有人會怪他失禮!
所有人都是被張守仁的這些安排所震驚,所打動,所感染了。
在這種時候,是不會有人計較什麼禮節,哪怕是最普通的葬禮,人都知道是死者為大,況且是今天這樣的場合與情景!
「舉哀!」
在張守仁的命令聲中,所有人停住腳步,把肩膀上的長槍放下,舉平,再抬高,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們對戰死弟兄的哀思。
一時間,槍矛如林,整個軍陣,就猶如一座移動著的由鋼鐵組成的山巒。
所有人都是低垂下頭,只有舉著牌位的隊官們,神色肅穆,將神牌一直送到他們該在的地方,在那裡,一切都是準備停當了。
到了堡正中,正是百戶官廳和馬鋪軍營的斜對角,原本是一座破敗的城隍廟。在張守仁的重修計劃中,城隍廟是要被遷往堡的西北角,正中這裡,要被統一讓給新修的醫館來使用。
但聽了李勇新的話後,他顯然是改變了計劃。
這座城隍廟,這幾天也是緊急重新修整打掃過,一切是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原本是衰敗不堪的廟宇,現在卻是整修一新,換掉了破瓦碎石,拔掉雜草,這些只是外在的整修,內裡也是與以往截然不同。
原本的城隍被請到了別處,神像什麼的,都是搬走一空,廟門前的那些舊有的擺設,也是全部都沒有了。
看起來是空蕩蕩的,但進院落之後,廟宇大門洞開,上面掛著的匾額也是十分清楚,叫人一看之下,就是知道這是什麼所在。
「忠烈祠……」
有人看著匾額,若有所思的念著。
這裡,顯然就是供奉陣亡將士神主牌位的地方了。家族葬禮仍然一如前例,但這一次公葬,卻只是將神位送到這個祠堂就可以了。
為浮山戰歿而死的,在死後都是鬼神雄傑,可以在這廟宇正中的供桌上擺上牌位,然後只要浮山所在一天,張家堡在一天,浮山營在一天,他們的牌位就可以擺在這裡,永受香火!
「好厲害的安排!」
在剛剛的時候,葉曙青都指揮和一群老軍頭都是被震懾住了,都是呆頭呆腦,如同一群剛進城開眼的種田的農人。
但此時此刻,他終於是回過神來,當看到張守仁帶隊,所有浮山營兵肅立,將三個神主牌位送到廟宇正中,畢恭畢敬的安頓好了,然後再燃香祭祀之時,葉曙青的老臉也是漲的通紅,使勁拍著自己的大腿,對著左右大聲道:「怎麼咱們就想不到?嗯,為什麼這些好法子妙招,全是叫張國華想了出來?」
在場的老軍頭都是白髮蒼蒼,固然衛所不成,他們都多年不曾帶兵,但當年可也都是沙場廝殺的漢子。
軍伍中死傷只是尋常事,所謂馬革裹屍,連將領也不曾想過死後有什麼好下場。
老實說,能落一個囫圇屍首,不要屍首相隔,就是很多將領所知道的士兵們最大的乞望了。
至於什麼照料遺族,萬般優待,甚至如眼神這般,建立祠堂,永遠祭祀……這樣的事,放眼整個大明,有哪一個衛所,或是哪一個將領如此做過了?
眼前這個英武的不成話的青年將軍,真的是敢想敢為,實在也是叫人敬服。
「可惜我老了,」葉曙青讚歎過後,才又頗為失落的道:「不然的話,我還真的很想給國華將軍效力呢……」
「大人說笑了……」
「不是,」葉曙青正色道:「老夫一生成就,就是如此了。可眼前這一切,你們看看,誰能說清楚,國華他一生的成就到底能在哪裡?能跟隨在他身後,博取功名,該是人生多快意的事情?我想,此時此刻,能與我一樣想法的人,該不是在少數吧?」
當然不是少數,事實上,整個軍堡的人都是沸騰了,感動了,在此時此刻,營兵們的感受自不必提,所有人都是看到,大半的營兵都是把臉板的緊緊的,但眼角處仍然是可以看到有淚水的痕跡。
這個軍伍,這眼前的一切,在感動別人之前,首先感動的就是自己!
哪怕是張守仁,也是如此。
儀式的肅穆和必要性就在如此,哪怕主辦的人知道它是騙人的,是一種整體意識被人為操控的體現,但就算如此,身處其中,也是會被感動,會情不自禁的融入其中,享受於其中。
在淚流滿面的人群中,張守仁也是其中一個,絕非作偽,而是情感的宣洩罷了。
而營兵之外,最驕傲自豪的當然是營兵們的家人,所有人都是把腰桿立的直直的,雙拳也是握握緊緊的,眼神顧盼時,也是掩飾不住的驕傲和自豪。
在這種時候,很多在張守仁選營兵時沒有應募的小伙子都是十分痛恨自己的樣子,他們雙目都能噴出火來,看著眼前戰功卓越,神色驕傲的營兵們,在半年前,他們豈不就是和他們一樣只是普通的軍戶青年,每天也是趕海煮鹽,或是撈一些小魚小蝦,勉強混個溫飽。
其中很多人都是連浮山地界也沒出去過,根本也是沒有見識,沒有本事,混口吃食都是十分艱難,要不是張守仁這個意外的出現,這些青年,將會普遍在四十左右的年紀,就會因為長期辛苦的勞作和營養不良而早早死去。
而現在的他們,卻是眼神中滿佈驕傲,一切都是與往日不同,他們學會技擊之術,戰陣之術,體能也是遠超過同齡的夥伴們,不僅如此,張守仁還替他們請先生教書……在以前,可是張守仁親自教導。
就是現在,還是組建了教導隊,營兵中表現優秀的,都有可能入選其中。
所有一切,加上今天的這個儀式,都是使得整個浮山,包括靈山和鏊山諸衛在內的青年都怦然心動!
在這樣的情形下,在這種衝擊下,要是還不心動,還不想為張守仁這個上司效死的,那也就算是毫無人心了。
就在這個時候,在一個簡單手式的示意下,歌聲響了起來。
如同黃鐘大呂,無數男兒的喉嚨同時出聲,同時在唱動一首悲涼的歌曲。
這不是勾欄瓦肆,不是歌女婉轉奉迎時展示技巧的靈巧歌喉,也不是那種隨口而出的酸曲小調,而是數百將士,是苦戰餘生的健兒,帶著血與火的味道,攜著苦澀腥鹹的海風,一身未洗盡的血跡,在這肅穆莊嚴的祠堂,用心吟唱!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為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蒼涼的歌聲之中,不論是否懂得歌中的意思,所有人,俱是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