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僕二人沏了一壺茶,圍坐在桌前聊天,墨玉起先還很精神,嘰嘰喳喳講著以前在家時的趣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講話的速度明顯慢了下去,且眼皮不住往下搭拉,哈欠一個接一個,到最後竟支著手睡著了,凌若取來一件披風輕輕覆在她身上,然後打開房門想出去走一走。|
門開的那一瞬間,她愣住了,是自己眼花了嗎?她竟然看到了一身朝服的胤禛。
胤禛剛才路過攬月居時,想到數日前醉酒時遇到的那個女子,腳不由自主地踏了進來,正猶豫是否要進去,正好碰到她開門,當真是一件極巧的事。
看到凌若目瞪口呆的樣子,胤禛心情突然沒來由的大好,嘴角微微一揚走近幾步道:「怎麼,才幾日不見便不認識我了?」
這話令凌若確信眼前看到的不是幻影,趕緊一絲不苟地行禮,「凌若見過貝勒爺,貝勒爺吉祥。」
「起來吧。」胤禛擺擺手,越過她徑直往屋中走去。
「貝勒爺怎麼這麼晚了還過來?」凌若回過神趕緊跟著進了屋,怕吵醒睡著的墨玉,她刻意壓低了聲。
「晚了我就不能過來嗎?」胤禛隨意打量了房間一眼,上回沒仔細看,如今才發現這個房間與旁人比起來真是簡陋的可以,除了必要桌椅櫃箱等用具外竟再無旁的東西,連窗紙都已經舊的泛黃,倒是那些窗花貼得極是好看,令這屋子煥發出一絲活力。
「妾身不是這個意思。」凌若連忙辯解,神態微有幾絲窘意,今日的胤禛因是入宮赴宴後再回府用家宴,是以一身朝服朝冠未除。只見他頭帶金龍二層青狐朝冠,飾東珠十顆,上銜紅寶石,身著石青龍褂,繡五爪金龍,兩肩前後各龍一,間以五色雲,披領及裳為紫貂,袖端熏貂,下幅八寶平水,行步間露出裡面金黃色的襯裡,與頸間朝珠垂下的金色絲絛相映。這身打扮令他本來就極英挺面容愈發出色,唯一的缺點就是神情太過冷峻疏離,當今聖上有十幾個兒子,真不知為何唯獨他養成了孤傲冷漠的性子。
「今夜你就吃這個?」胤禛指著桌上剩下的餃子問,見凌若點頭眉毛微不可見地抖動了一下,沉聲道:「我不是吩咐過廚房除夕夜給每個格格的膳食除了餃子外還要有兩葷兩素以及四色點心嗎?」
「興許是廚房事忙忘了吧。」凌若淡淡回了一句,不受寵的格格在這王府中什麼都不是,習慣跟高踩低的下人自然不會將之放在眼中,能欺就欺能扣就扣。|
胤禛是何等聰明乖覺之人,怎會不明白其中玄機,面色一沉冷哼道:「我一再責令府中不許出現欺上瞞下之事,沒想到還是有人敢膽大包天,狗兒!」
「奴才在。」隨著胤禛的喝聲,一個身量瘦小卻渾身透著一股機靈勁的少年從院外小步跑進來,垂手恭敬地問道:「四爺有什麼吩咐?」
「明兒個天一亮就叫廚房裡管此事的人滾出貝勒府以後都不許在京謀生,另外你去問問高福,他是怎麼管束下人的,養出這麼一群欺上瞞下的狗東西,他若嫌這個總管之位做的太過無聊,爺不介意換個人。」胤禛冷冷道,幽暗的眸中有寒光在閃動,森森如鋼刀,狗兒跟隨胤禛多年,知道他這是動了真怒,不敢多言,記下他的話後悄然退下。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墨玉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胤禛在眼前嚇得她當即從椅中跳了起來,睡意全無,結結巴巴地道:「奴、奴婢給貝勒爺請安,貝勒爺萬福。」這位爺怎麼每次出現都要嚇她一大跳,再這樣下去,非得把魂給嚇出來不可。
「這裡不需要你伺候,下去吧。」胤禛揮手示意她出去,墨玉悄悄看了凌若一眼,見她也點頭方才福了一福退下。
「在這裡住著可還習慣嗎?」胤禛輕咳一聲,打破人令人不自在的靜寂。
凌若倒了杯茶給他道:「無所謂習慣不習慣,適應就好了,左右有的吃與穿,妾身沒想過太多。」
「當真嗎?為何我覺得你像是在怪我沒好好待你?」胤禛瞇起眼,並不接過她遞來的茶,任由水汽在兩人間升騰,模糊了彼此的容顏與目光。
「貝勒爺想多了。」她放下已經燙得握不住的茶盞,淺淺一笑道:「於妾身來說,一簞食一瓢水足矣,貝勒府有那麼多的人,朝中又有許多事,貝勒爺只得一個人一雙眼,如何能顧得過來。」
「你倒是會說話。」胤禛未必信了她的話,但面容到底柔和了幾分,撥著綠松石串成的朝珠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大約子時吧。」凌若話音剛落,便覺手一緊,一隻厚實的大手牢牢抓了她往外走,一直走到蒹葭池邊方才站住,凌若撫著胸口喘氣道:「貝勒爺帶妾身來這裡做什麼?」
胤禛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拍了拍,只見剛才出現過的那個狗兒與另一人捧了幾個黑黝黝的盒子放在地上,又恭敬地將兩個火折子遞給胤禛,然後躬一躬身退向遠處。
「貝勒爺你……」凌若的話被一聲尖銳的破空聲打斷,循聲望去,只見紫禁城方向升起無數道火光,一齊在夜空中綻放,在極致的絢目後化為星星火光隱去,再綻放再隱去,週而復始。與此同時,京城其他地方亦再度燃放起煙花來,耳中儘是辟哩啪啦煙花的聲音,比原先更加熱鬧。
凌若看到胤禛的嘴巴動了動,但四周太吵聽不清他在說什麼,直到他將其中一個火折子吹亮遞給她又指了指地上那些黑盒子附在耳邊大聲道:「你去把煙花點燃。」
原來這些是煙花,凌若恍然執了火折子一步步走過去,心中不僅沒有害怕反面有幾分興奮,以前家中境況尚好時,過年也有燃放過煙花,不過那時阿瑪額娘怕她受傷從不讓她點火,只能在一旁與弟妹一起看著大哥放。
凌若與胤禛一齊各自點燃引線,然後快速退開,引線在星火中急劇縮短,等完全消失時,只見一團團火光從眼前閃現,在夜空中綻放出自身最美的姿態,面對自己親手燃起的絢麗,凌若不覺看癡了,並未發現胤禛的異常。
平滑如鏡的蒹葭池面如實倒映出夜空中的唯美,胤禛默默地望著池面,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歡愉之色,他本該與湄兒一齊在這裡放煙花的,可是湄兒最終卻選擇老八而背棄了他,湄兒,你明知我是如此愛你,明知我將你視作生命,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怎麼可以!
手緊緊握成拳,指節因太過用力泛起了白,青色的血管彷彿隨時會破膚而出,壓抑太久的悲傷於一瞬間暴發出來,令他痛苦到極至,在胤禛近乎崩潰的時候,一雙柔軟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緩慢卻堅定的將他手指一個個掰開,當全部掰開時他的掌心多了一個碎裂的玉扳指。
「您要折磨自己到什麼時候才肯罷休?」迎向他陰冷毫無暖意的目光凌若長長歎了口氣,握緊他微微顫抖的手一字一句道:「這個世間不是只有湄兒姑娘一個女人,您的人生也不僅為了一個湄兒姑娘。您是四爺,是四貝勒爺,是大清王朝最尊貴的皇子,不是一般庸碌無為的平民百姓,您的人生應與大清萬里錦繡江山在一起,與天下百姓在一起。湄兒姑娘不過是您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不是全部,現在不是,將來也永遠不是。」
「你越僭了。」他冷漠的聲音恍如從地獄而來,帶著濃重的死亡氣息。
凌若凝眸一笑,嫣然生姿,「若能讓貝勒爺放下心中執念重新振作,就是越僭一次又何妨。」說到最後一句神情已是無比嚴肅,廣袖一展,端端正正跪下去道:「請貝勒爺治妾身越僭之罪!」這番話既是算計卻也有幾分真心在裡面,他的痛苦她感同身受,區別只在於她克制住了,塵封於心底,而他沒有。
地,堅硬如鐵,雙膝跪在上面生疼,許久,跪的雙腿都有些麻木了,才聽到一聲疲憊的歎息,一雙大手扶住她的雙肘,「起來吧,地上涼。」
凌若從未見胤禛臉色如此難看過,一片慘白,彷彿剛剛大病一場,扯著嘴角露出一抹難看的笑容,「你很有膽識,這些話就是福晉也不敢說。不過,確實,即使我將自己逼瘋了湄兒也不會回心轉意,反而會教人看笑話。」第一個就會是老八!胤禛並未將這句話說出口。
「貝勒爺能想通就好。」凌若暗吁一口氣,她還真怕胤禛一怒之下會治她的罪,幸好……幸好一切如她所想。
「叫我四爺,我喜歡聽你這樣叫。」胤禛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是,四爺。」凌若乖巧地答應,目光一垂,落在胤禛手心那枚裂掉的玉扳指上,「四爺能將這個送給妾身嗎?」
「你要來何用?」這個玉扳指是胤禛成人禮那年康熙賞的,上好的老坑玻璃種,這麼多年來一直帶在手上,他很是喜歡,想不到這次無意中弄裂了,不免有些可惜。
「這個扳指玉色這般好,若就此扔了實在可惜,妾身想著左右只是裂了幾道並不是碎得很利害,用金邊包了之後還可以戴。」
「你?」胤禛啞然失笑,拉過凌若纖巧的手與自己一比,兩人拇指大小相差極多,「你確定可以戴嗎?」
凌若娥眉微微一皺,旋即又舒展了道:「即使手上帶不了,妾身也可以拿根絲線串了掛了脖子上啊。」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也罷,就賞你吧,改明兒我叫工匠補好後再給你送來。」胤禛想了想答應了她的要求。
「謝四爺。」凌若回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就是這個淺息即止的微笑,卻讓胤禛銘記了一生一世,之後的數十載歲月,不論恨不論愛,這個微笑始終不曾泯滅,長記心懷。
三生煙火,換來一世迷離,是緣是孽,終是難以分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