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霽,鍾粹宮的太監宮女正執帚清掃積雪,遠遠見到凌若過來低了低頭便算見禮,此刻的凌若僅僅只是一個秀女,在沒有正式冊封前算不得主子,所謂小主不過是客氣些的稱呼,真論地位不見得比這些太監宮女高多少。跟紅頂白,宮中之人皆如是……
一早已想到後宮之路不易走,卻不曾想會艱難至此……
沿著朱紅宮牆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待到回過神來時,凌若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出了鍾粹宮範圍,置身於一片偌大的梅林,紅梅於蒼虯的樹枝間姿意盛放,映雪生輝,猶如最上等的紅寶石。
路盡香隱處,翩然雪海間。
若兒,將來我們尋一處幽靜之地,栽上一大片梅樹,讓你足不出戶就可隨時見到梅雪之景。
言猶在耳……容遠哥哥,梅林我已尋到,但它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是屬於大清皇帝的。
閉目,將眼底的酸澀生生逼回,一切早在她選擇這條路的時候就注定了。
容遠與她,就如流水與游魚,只能是彼此生命裡的匆匆過客,無論是誰眷戀回望都是一種不幸。
相濡已沫,不如相望於江湖。如此,最好。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正待要離開,忽聽得隱約有聲音,咦,此處還有人?
帶著這個疑惑,凌若循聲而去,於梅林深處一座池畔邊見到了兩道身影,是一男一女,男的背對著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到女子的模樣,她披了緋紅羽緞斗篷,看著不過十五六歲,朱唇瓊鼻,眉眼彎彎,甚是美麗,因隔得過遠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似乎是在爭執。
說了一陣子,女子似乎生氣了,不想與他再說話轉身欲離去,想是因走得太急,不小心被宮人未及清理的斷枝給絆倒在地,男子伸手去扶卻被她一掌揮開,自己艱難地自地上爬起然後一瘸一拐的離開,從始至終都不曾再看過男子一眼。
男子默默看著她離開,儘管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凌若還是從他獨孤的背影裡感受到了深深的落寞與悲傷……
凌若尚在猜測他們身份的時候,男子已經轉過了身,彼此目光撞了個正著,皆是一臉驚容。
他驚訝於這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凌若則吃驚於她竟然見過這個人,可不就是那日在集市上遇到的人嗎?雖裝束不同,但那冷峻的神態卻是一般無二,凌若相信自己絕不會認錯。|
他是何人,竟會出現在宮中?凌若自不會傻到以為他是小太監,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氣絕不是一個太監能擁有的,何況那件紫貂皮的披風就是尋常富貴人家也穿不起。
皇上?這個念頭剛閃過便被她否決了,當今皇上已過天命之年,絕不可能還是一副年輕人模樣;除此之外就只有身為天潢貴胄的皇子能自由出入後宮。
呃,她記得那日在市集上另一人曾管他叫四弟,照此看來,對方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思忖間人影已來到近前,凌若趕緊壓下心中的訝意,斂袖欠身道:「凌若見過四阿哥。」
胤禛眼皮微微一跳,這個宮女面生的很,而且好不懂規矩,居然不自稱奴婢,她難道不知這在宮裡是大忌嗎?單憑這一點就可以定她一個死罪。
「你是哪宮的宮女,為何在這裡偷聽主子說話?」明明從未在宮中見過,為何那張漂亮得有些過份的臉總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凌若先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敢情自己這身裝扮太過素淨,以至於四阿哥把自己當成了宮女,曾經的一面之緣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是……」她剛要解釋便被胤禛打斷。
「不是什麼?」胤禛冷笑道:「好一個不知死活的奴才,在主子面前膽敢自稱『我』,是想作死嗎?」
見他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通指責,凌若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兩次相遇,他都在問她是不是想死,這算不算是一種另類的緣份。
「四阿哥從何處看出我是宮女?」她撫著袖口柔軟光滑的風毛似笑非笑地反問。
「難道你不是?」胤禛微微一愣,這才認真打量起凌若來,這一瞧之下果然看出些許不同,雖裝束淡雅簡單且發間幾乎瞧不見什麼飾物,但依然非普通宮女所能比擬,至於各宮主子身邊得臉的宮女他都曾見過,記憶之中並無此女,看來是自己想當然了。
含一縷笑意在唇邊,再度欠身行了一個挑不出錯來的禮,聲如黃鸝宛轉,「秀女鈕祜祿凌若見過四阿哥,四阿哥吉祥。」
他擰緊了漂亮的眉毛未再多說什麼,話鋒一轉冷聲道:「既是秀女,不在鍾粹宮好生待著到此處來做什麼,剛才的事你聽到了多少?」
「我若說不曾聽到,四阿哥信嗎?」她自嘲地問,碧玉耳墜貼在一側頰邊,冰涼如朝雪。許是初次見面有了不好的印象,所以面對他,她難有平常心。
胤禛冷哼一聲,目光如刀在凌若臉上寸寸刮過,有尖銳而滲人的寒意,「不論你聽到沒聽到,最好都將今日之事爛在肚中,好好做你的秀女,但凡聽到一丁點風聲,我都唯你是問。」
「四阿哥這是在威脅我嗎?」有傳言說四阿哥胤禛是當朝聖上十數位阿哥中最不近人情的一個,冷面冷心、刻薄無情,素有冷面阿哥之稱,如今看來果真如此。
「隨你怎麼想,記住管好你的嘴,小心禍從口出。」扔下這句話胤禛轉身離開,根本不管凌若答應與否,因為他相信只要這個秀女有點腦子,就不會與他對著幹。
凌若暗自搖頭,也許她與這位高高在上的四阿哥天生犯沖,不然怎麼每一次見面都逃不脫不歡而散的結局呢。
說起來,她倒真有幾分好奇剛才那女子的身份,竟可以令猶如萬年寒冰一樣的四阿哥露出不為人知的一面,那種深慟的悲傷與落寞至今想來還有所觸動。
出了梅林,問了好些個宮人才找到回鍾粹宮的路,還沒踏入宮門便看到前院站了一道曼妙身影,正盈盈望著她笑。
「姐姐!」見到來人,凌若頓時大喜過望,快步來到近前,執了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問道:「姐姐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因路途遙遠耽擱了幾天,還好趕得及入宮,這不一進宮便來找你了,問了伺候的人說你出去了,還想著要不要等你回來,不料你就到了。」秋瓷如是說道,眼眸裡是止不住的笑意,「你去了哪裡,怎麼手這樣冷?」
秋瓷的關懷令凌若感到格外溫暖,秋瓷是江州知縣石巍山之女,比凌若大了一歲,以前石巍山曾在凌柱手下任職,兩家關係極好,後來石巍山奉命外調任職,舉家搬遷,這才少了走動,不過一直有在互通書信。
「閒來無事便去外面走了會兒。」凌若隨口答了一句,兩人一邊說話一邊來到不遠處的八角亭中,待各自落座後,凌若方才有空仔細打量她,一身湖藍織錦旗裝,領口袖口皆鑲了上好的風毛,根根雪白無一絲雜色,發間插了一枝金累絲鳳簪,鳳口銜下一顆小指大小的紅寶石,映得她本就端莊秀麗的姿容更加出色。
「幾年未見,姐姐越發漂亮。」凌若由衷讚道,話音未落腰間已被呵了一記,「好啊,小丫頭長大了居然敢取笑姐姐了啊,看我怎麼收拾你!」
凌若最是怕癢不過,秋瓷一使這招她立即沒轍,笑得東倒西歪好一陣子才止住,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我哪有取……取笑姐姐,是真的……漂亮嘛!」
秋瓷攏了攏凌若笑鬧間散開的碎發歎道:「要說美貌,妹妹才是真的貌美如花,不需任何裝飾便有傾城之美,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指的可不就是妹妹嗎。」
出人意料的是凌若並未因她的誇讚而欣喜,反而顯得有些鬱鬱寡歡,問其是何緣故,凌若遲疑了一會兒方才將慕月的事與她說了,臨了道:「這個郭絡羅慕月甚是囂張,瞧其樣子不止是我,恐怕一般秀女盡皆不放在眼中,其家世雖不錯,但也算不得頂尖,何以敢這般肆無忌憚。」
秋瓷默然起身,目光望向不知名的遠方,許久才道:「我只說一件事,你就知道這個郭絡羅慕月的囂張從何而來--永和宮的宜妃也姓郭絡羅氏。」
凌若肅然一驚,脫口問道:「難道她們之間有關係?」
「不錯。」飄渺的聲音彷彿從天邊垂落,「郭絡羅慕月是宜妃幼妹,兩人整差了二十餘歲。」
宜妃,郭絡羅氏,康熙十三年入宮,初賜號貴人,帝甚愛之,於康熙十六年冊封宜嬪,康熙十八年生皇五子,二十年晉封宜妃,二十二年生皇九子,二十四年生皇十一子,在長達十餘年間,寵冠後宮,無人可及,即使現在也不曾失寵,連榮貴妃都要讓她三分。
秋瓷瞧著失神的凌若歎然道:「妹妹容顏出色,怪不得她會針對你,你忍讓著些就是了,左右離選秀也不過數日功夫,切莫與她與衝突,否則將來就算妹妹你入宮只怕日子也不會好過。」
「我知道。」凌若輕聲道,細密纖長的睫毛在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與之相比,我更擔心太子妃那邊……她若真的有心阻擾,我只怕真會落選。」
關於這一點,秋瓷也無可奈何,只能寬慰道:「也許事情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壞,我聽說榮貴妃為人處事最是公正不過,否則皇上也不會讓她打理後宮事宜,妹妹你不要過於擔心了,縱然真有事姐姐也會幫你。」
凌若知道她是在寬慰自己,沉聲道:「我明白,幸好有姐姐與我在一起。」
她畢竟只有十五歲,縱使心智再成熟,終究過於年少,不曾真正經歷過艱險,而今乍然進了勾心鬥角、權利傾軋的後宮難免不能適應,秋瓷的出現大大安撫了她彷徨不知所措的心。
「你我是姐妹,在這後宮中互相扶持是應該的。」她回給她一個溫和的笑容,正是這個笑容讓凌若記了許久許久,直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