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草扁豆是我跟娘獨自在外居住的時候,因為沒錢買菜,娘就去別人家的田地裡撿拾草扁豆的種子,自己也在門前種下。|幾場雨之後,就能摘下來炒著吃了。
我跟娘在一起的日子總是極清苦,買不起油,娘天不亮就去人家殺雞的地方撿拾人家不要的雞屁股,回家熬雞油,然後把新鮮的草扁豆切成絲,用雞油炒了,加上新鮮的小辣椒一起吃,就跟我的年夜飯一樣的隆重跟香甜。
後來跟著娘回到了殷家,我是微月的侍女,娘卻在廚房裡幫工。為了我的前途著想,她總也不肯見我。但是偶爾我會在廚房端上來的一道雞油炒草扁豆中感受到娘親對我的愛。
我的娘親!
就是因為她是個洗衣婢,所以一聲過得那樣的孤苦。甚至到死了,還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
娘!
如果你還活著,如果你還活著,你可知你的女兒現在正在皇宮中享盡榮華富貴,享盡皇上的寵愛麼!
我向來無情,對人對事都是如此。可是對我的娘親,對我的親生娘親,我卻是根本不敢去想的!
因為唯恐一想,淚水便要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再也止不住了。
我娘她,一輩子不識字,一輩子也只是個下人,當日跟我爹在一起,也不過是因為爹喝醉了酒,隨便拉了個人便上了床。
懷上了我,又被大媽打發了出去。
她一個婦道人家,完全是一個人拉扯我長大。娘不識字,也不知道讀書,只知道幹活掙錢養活我。
是以我四歲了還不會開口說話,跟著她就像是一個野孩子。
只是後來漸漸出落的美麗了,竟然也跟微月長得一模一樣了。
娘的生存哲理很樸實,她一輩子都是個老實本分的丫頭,從沒有像我這樣曲折的心思。
可是我知道,娘她其實一直都很幸福。
她死的時候,爹還在她的床前,守了她一段。她握著爹的手,翻來覆去就那麼兩個字:「少爺!」
娘死的時候嘴角還帶著笑,當時的我心氣很高,只覺得她癡傻如此!可如今,我卻羨慕她的豁達跟隨遇而安。
縱使我現在盡享榮華富貴又如何?
我怕是到死也不會擁有如我娘一樣單純質樸的心地了。
那樣的純,那樣的心無旁騖的生活跟愛著,宛如一株忍冬,默默地開放著她的花朵,而不求任何的傾慕眼光。
我不知道父親的心裡到底有多少母親的位置,我也不想知道。從小我就是多餘的,他們殷家人的生活跟我有何干?若不是此次被迫頂替微月入宮,母親死後我定然就會脫離了殷家,就算是天涯海角流浪乞討為生,也好過在殷家裡看著別人的眼色生活。
這一點,我不如娘。
人家都說「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開心快樂的人」。以前我總覺得不明白,現在才覺得解得深切。
可不就是這樣,知道的越少,心裡的牽絆也就越少,越單純,越快樂。
而我呢?
我從小便不是一個單純的人呵。
眉心牽起細細的紋路,我對姑姑的問話置若罔聞,也許是她也習慣了我這樣總是神遊天外的神情,所以倒也沒有再接著問下去。
幾盞菜餚捧了上來,姑姑熬了滾燙的白粥,輕輕端到我的面前:「吃吧,你也餓了。」
我淡淡笑笑,伸手撿起腳邊飄落的廣玉蘭的花瓣,輕輕彈去上面的浮塵,然後將花瓣撕碎了,一點一點得放在白粥裡。
廣玉蘭的清香立刻瀰漫了整個小小的院子。
「古有神農氏親嘗百草,如今咱們不能嘗百草了,吃吃花倒也是不錯的。」姑姑笑的淡然,神色不變,也舀了一碗加著廣玉蘭的白粥。
我淡淡笑笑,便也不說話,只是低頭吃起粥來。
這一頓飯因為無人打擾,所以吃的倒也頗為香甜。姑姑親自燒的幾個小菜——薔薇豆腐、雲片火腿、蓴菜湯,哪一樣都是極盡甘美的。
我吃完了一碗粥,才將碗放下,姑姑有意沒意提到:「眼看著夏天就要到了,你可要跟著去賀蘭山的避暑山莊?」
「避暑山莊?」我蹙眉,「今年如何就想起要去那邊了。往年也沒去呀。」
「前幾年那邊的避暑山莊都在修建中,也無暇去。今年聽說新園子修好了,請皇上過去一幸呢。」姑姑端了一碗茶,一邊喝一邊道。
「噢。」我點點頭,「賀蘭山路途遙遠,我現在肚子這樣的大了,恐怕行動不便。還是不要去了吧。」
「去不去的也隨你的便,只是有一點,你若是不去,皇上去了,這後宮之中可就再也沒有能庇護你的人了。」姑姑掃了一眼我的肚子,「你眼下肚子都這樣大了,萬一有個好歹的,到時候天高皇帝遠,誰來顧你?」
我悚然:「姑姑的意思是,若是我不時時刻刻跟在凌燁的身邊,怕有人謀害我的孩子?」
姑姑笑的十分冷然:「這又有什麼稀奇的,若是沒人來謀害倒是奇事了。你久居宮中,她們的那些技倆你也應該很是知道的。」
「那姑姑你去嗎?」我看向姑姑。
她低了眼:「不知道,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如今我早已不是容妃娘娘了,如何能想去就去的。」
我歎一聲:「總是沒有片刻的閒暇。每日睜眼閉眼都要想爭相鬥,累得很。」
姑姑捧起手中的茶盞,徐徐呷了一口,方才擱下:「可不是呢,人在後宮,身不由己。只是你不要只覺得你累,皇上,也累。」
我寂然不語,因為我深知道姑姑說的話卻是有道理的。
「只是他的累可不都是他自己招來的?若他身邊只得一個女人,或者女人更少,何須這樣的累?」
用過午膳從姑姑的空庭書院出來,又閒閒地沿著小路走了好一會兒,如今正是暖意融融的時候,瞧著一路上的鮮花綻放連綿不斷,心頭也覺得有些許的歡喜意思。
閔柔想必此時也正在跟凌燁用午膳吧,總算是了了這一塊的心事。至於孫輕暖那邊,她愛哭愛笑愛鬧,都跟我不相干了。
忽然想起姑姑剛才說的話來——「難不成你也要皇帝學著漢文帝,為了竇氏廢了六宮,獨愛你一個人嗎?」
忽然笑笑:「我倒是想,只是不能夠。」
羅衣瞧見我自言自語,便上來問我緣故。我只是微笑,不肯回答。
這一日過得倒是極為悠閒,想必是閔柔將這一切的焦點全都引到了她的暢心園去了吧。所以我倒是可以清淨一會兒了。
回到椒房殿閒來無事,只叫羅衣將棋子擺出來,想跟她對弈一局。只是羅衣棋力不夠,所以只是草草對峙了一會兒便仍然敗下陣來。
我正在取笑她,忽然瞧見了閔柔從門口進來,眼睛裡倒是頗有些委屈。
「你如何來了?不是皇上在你那兒嗎?」我問她。
閔柔不說話,只是輕輕來到我的身邊,站在那裡也不說話,只是手裡攪動著絲帶,咬著唇不吭一聲的。
我瞧著倒是覺得生了氣:「你怎麼了?怎麼越發的這樣扭扭捏捏的了?」
「姐姐。」她開口道,「我想了想,實在是不想再這樣了。閔柔資質平平,皇上的心哪裡能在我這個老人身上多呆一刻的。」
我察覺到了什麼:「皇上去誰那了?」
「才剛坐下,沒吃幾口飯,孫貴嬪就派人來叫皇上,只說是肚子疼,鬧得滿太醫院的人都去看了呢。」閔柔咬了咬唇,「我又不能攔著皇上,越發顯得我不大度了。」
我冷笑一聲:「孫貴嬪的龍胎自然是要緊的。只是她也不敢這樣天天霸著皇上。你也真是的,孫貴嬪肚子不舒服,你為何不去看看?難道就這樣縮著一輩子不見人不成?你不要忘了,你若是這樣沒出息,你死去的娘親會開心嗎?」
「姐姐——」閔柔越發的難過起來。
「你也不要在我面前現這個樣子,若你還想著自己死去的母親,想著那一幫子害你的人,你便要給自己爭氣一些!你蟄居了這大半年,雖然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可是你遭受了多少細碎的折磨難道你自己竟然不覺得?若你果然心靜如水,又何須前幾日來找我跟我商量什麼事情,可見你自己心不靜!閔柔,這皇宮便是這樣,要不就徹底的安靜沉寂到死,要不然就豁出去去爭去搶,斷斷沒有折中的道理,也絕對不會給你折中的餘地,你懂了嗎?」我的語氣不知道為何變得這樣的嚴厲,好似皮鞭一樣,一下一下得抽打在了她的心上。
她眼中噙著晶瑩的淚珠,只是抿著嘴一聲不吭。
我站起身來,輕輕給她拭去眼角的淚水:「這樣的楚楚可憐的情態,我見猶憐,何況皇上?你與其在我面前流眼淚,不如留著給皇上看吧。畢竟,我不能幫你什麼,真正能幫你的,只有皇上一人而已。不是姐姐心冷,實在是我看的比你明白。你若是拿出初入宮那種相爭相鬥的勁頭來,別說是一個孫輕暖了,百千萬個孫輕暖都不是你的對手!好了,別哭了。皇上如今不是在她孫輕暖那裡嗎?你如今便去她孫輕暖的宮殿裡,大大方方的,把你的眼淚收起來,看看她到底還要搞出什麼新鮮的花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