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惱怒的抬起頭來,卻看到凌燁不知道什麼時候將後背靠在了我的書桌上。
剛才就是他忽然的動作差一點打翻了我的墨!
我輕歎一聲,不想理會他,只是低頭去看我的書。
姑姑在檯子上講課講得很細緻,她聲音本就好聽,如今更是聽起來別緻動人。
我坐在那裡,聽著她這樣動人的聲音,倒也覺得心慢慢安定了下來。
只是忽然凌燁又一動,這下子他的發尾便直直地掃過我桌子上的硯台,烏黑的發尾便蘸足了飽墨,眼看著就要貼上他玄色的衣衫,我心念微動,已經伸手出去,將他的發尾輕輕捏住,將那一尾的墨汁全都捏在了自己的手中。
「別動。」我輕聲說一聲,手已經習慣性得拿起一旁的雪白帕子,輕輕替他擦拭乾淨了那發尾,然後再將他的發尾仍然擺在身後。
做完這件事,我再自然不過的想要低頭繼續看書,誰知卻發現姑姑不講課了,只是目光迥異的看向我。
好像在看一個什麼怪物一樣。
我抬起頭來,掃了屋子一眼,卻瞧見凌燁慢慢轉過頭來,也不知道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你在做什麼?」凌燁淡淡的問,聲音一如冰雪。
我醒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剛才都做了些什麼。慌忙跪地道:「皇上恕罪,方才臣妾因瞧見皇上的發尾不小心掃到了桌子上的黑墨裡,因為恐怕玷污了聖裝,所以臣妾才會一時失儀,將皇上的發尾握住。臣妾失儀,還請皇上恕罪。」
凌燁站在我的面前,聲音越發的冷然起來:」那你可知道無故冒犯聖體,該當何罪?」
「皇上息怒,靜妃娘娘並不是有意為之,還請皇上寬恕靜妃。」瞧著凌燁動了怒氣,姑姑便也忙走下講台來,陪我一起跪在凌燁的腳下。
其他妃嬪見到如此,便也忙從座位上下來,也跪在了凌燁的面前。
「皇上,其實靜妃娘娘她——」康順昌在一邊想問我求情,誰知走路的時候拂塵帶動了我桌子上的習字本,刷拉一下子變全都掉落在了凌燁的腳下。
「皇上恕罪,老奴該死,老奴笨手笨腳的!」康順昌趕緊跪下來,彎腰將掉在地上的本子撿起來,卻在看到上面的內容之後禁不住「呀」了一聲。
「上面寫了什麼?拿給朕看看。|」
康順昌拿著那本子,面色有些為難的看了我一眼,我臉色更加蒼白起來,直欲要搶回來的時候,早已被凌燁搶先拿在了手中。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一連十個不相,卻字字句句都是我落魄心境的寫照。
姑姑在上面講,我在下面開了小差,思緒也不知道飄到了哪裡去,落筆竟然寫成了這一首詩。
凌燁本朗聲念誦,到了後來聲音漸次低了下去。
到了最後,他乾脆沒有了任何聲音。
「這是你寫的嗎?」他終於肯用一種比較正常的語氣跟我說話了。
「是。是臣妾所寫的。」事到如今我只有承認。
「題目是什麼?」他接著問。
「十戒詩。」我輕聲道。
「十戒詩?何謂十誡詩?」他接著追問道。
我低了頭,輕聲道:「相遇、相知、相識、相戀……凡此種種,若遇到,便是痛徹心扉的愛一場。到了最後,還是不能在一場,徒惹悲傷。所以一個女子要想過得平安隨意,就要牢記這十條誡律,切莫與人相遇……」
我一番話娓娓道來,也不知道凌燁聽見去了多少,只知道自己一番的心事全都被就此翻起,猶如沉珂泛起,讓我再不能自已,零落清淚,肅然而下。
「哎。」忽然聽到頭頂傳來極輕微的一聲歎息,身子卻已經被凌燁扶起。
就著他的力量站起來,我卻還只是低著頭,不肯看向他。
「無論何時何地,你總是要如此孤傲嗎?就算對著朕,也總不肯放下你的傲骨嗎?」凌燁的低語在我耳邊徘徊,讓我不由得心怦怦一跳。
「那麼皇上。」仿若鼓足了勇氣,我抬起頭來跟他對視,清淺的雙眸中儘是如水的情意,「長歌也有一句話想要對您講。」
「你說。」他看向我,目光平靜如一波春水。
「皇上。」我將他的手執起,輕輕放在了我突起的小腹上,「長歌從不曾背叛過您,從未背叛過您。」
他像是被這句話燙到了一樣,猛然縮回手來,再看向我的時候,眼睛裡已經全然都是無風無浪的冷靜。
「朕當日知道你不會背叛朕。」他將手背在身後,卻不肯再看我。
我心一冷:凌燁啊凌燁,難道到了今日,你還是不肯教我知道你心底最隱秘的傷痛嗎?我今日如此對你表白,非只是為了孩子著想,更是希望你能夠不再芥蒂那樣的事情,相信我們娘倆的心都在你的心上。
為何你要一再的躲避呢?
正在悲慼著,忽然閔柔從外面挎著一個食盒輕盈進來,見到凌燁在這裡,她顯然一慌,忙放下食盒磕頭。
「皇上,臣妾閔柔,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許久未曾見到閔柔,凌燁連瞧向她的眼神都帶著微微的陌生。還是康順昌上前一步悄悄提醒他道:「閔貴人自去歲生病便一直在暢心園將養著,最近才大好了些。」
「噢,閔柔對吧。你起來吧。」凌燁對於他的女人還是不錯的,儘管他甚至都快要忘記了閔柔是何許人。
閔柔怯生生得站起來,一身淡紫色的衣裙在輕盈的動作中飄蕩猶如春天紛飛的蝴蝶,帶起了一身的清芬。
她今日穿得一如既往的素淨,只是在腰間細細得用紫籐花的花籐編織了一條小巧玲瓏的腰帶,鬆鬆的掛在她不盈一握的纖腰上,走動間便有若有似無的紫籐花的芬芳傳來,倒是讓人覺得格外清爽。
她這樣別出心裁的打扮雖然不至於讓凌燁眼前一亮,卻也讓他的口氣柔和了幾分。
「你來這裡幹什麼?為什麼還提著食盒?」凌燁注意到了她放在腳邊的食盒。
「哦,這是閔柔給靜妃姐姐送的荷葉菱角湯。因著姐姐那些日子總說嘴巴裡膩膩的不想吃東西,臣妾就想方設法得弄了這樣一味湯來給姐姐嘗嘗。姐姐前些日子喝了些覺得好,今天我就給姐姐送來了。」閔柔仍然低著頭,不敢看向凌燁。
「是了,這些日子娘娘的胃口一直都不太好,也虧得閔貴人的菱角湯,娘娘才能稍微喝幾口。」羅衣在旁不失時機得說。
凌燁微微皺眉瞧向我:「你如何又沒有胃口了?難怪這樣的瘦。康順昌,怎麼也沒人來告訴朕。」
康順昌只是在一旁苦著臉不敢說,我知道他的難處。昔日我與凌燁如斯詭異,旁人無不繞道而行,唯恐觸雷。
康順昌就算是有一百顆腦袋,也不敢貿然前去回稟。
不過他今日被我的《十誡詩》觸動了心腸,所以才有此一問罷了。我卻是早就知道這個男人如斯的心性,所以如今聽來不覺得多感動也不覺得多荒唐。
反正帝王之心就是如此,你多求少求的,你的永遠是你的,不多不少。
「康公公日日裡還要專心致志得照顧皇上,如何就有時間去說了?何況我也只是吃不下飯而已,並沒有大礙,太醫也都看過了,說沒什麼的。」我輕聲為康順昌辯解,掃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閔柔,「還是柔兒惦記著我,日日琢磨了好吃的給我做了送來,我倒是心底感激的。就算不想吃,為著她這樣的一片心,也難免要多吃幾口的。」
說到這裡,也分不清自己出口的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只是抬頭看了看對面的鏡子裡,自己的神情竟然是自己也無法分辨出來的真或者假。
「何況柔兒也是從開始就跟我一起入宮的,臣妾瞧著眼前的這些新人,就難免想起來從前的時候。臣妾也曾經這樣無憂無慮過。可憐當初的那些姐妹們,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我跟柔兒了。」
我眼睛瞧著那鏡子,嘴巴裡卻在自動自發得吐出早已設計好的詞句。
猛一眼瞥到了姑姑的神情,她卻是似笑非笑得看著我,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可憐我。
那樣的冷跟落寞的笑意,像極了紫苑裡終年寂寞開無主的玉蘭。
廣大,筆直,高潔,芬芳,卻永遠是「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兼風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