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凌燁,才堪堪能擔負起「英明」、「睿智」、「果決」這樣的字眼呵。
後宮這樣的熱鬧,你方唱罷我登場,人人自危,人人自顧不暇。想來也是沒有人能想起半個月前,這個後宮曾經有一個叫殷長歌的寵妃。她寵冠一時,風光一時無兩。那時候人人羨慕她,人人嫉妒她,人人恨不得成為她。
而如今呢?
「娘娘,您起來了?」
寢殿的門被推開,羅衣端著一碗藥進來了。那藥的味道極苦,老遠我便能聞到。自從我甦醒那日開始,我便日日喝這樣的苦藥。羅衣說,太醫院的太醫們忽然都忙的不得了,沒有一個人有空過來我這含章殿給我看病。
羅衣只能依靠自己淺薄的醫術,從錦心之前留下的藥草裡翻出一味苦藥來給我治病。
她說,這味藥叫穿心蓮,錦心生時曾說,一個人若是能受住著穿心的苦楚,也就不怕喝這個藥了。
如今錦心已經去了,文繡也不知所蹤,剩下的我卻要日日飲盡這苦到極點的穿心蓮,再受一次穿心刮腸之苦。
「今兒外頭怎麼這樣安靜了。」我斜倚在錦被上,有氣無力地看向羅衣。
「哦,奴婢嫌人多了吵鬧,就打發了他們了。娘娘快起來,趁熱喝了這藥吧。」羅衣將我藥碗端到我的唇邊,慇勤道。
我淒楚一笑:「什麼是嫌棄他們吵鬧?分明是那起子奴才們見我不得寵了,便樹倒猢猻散了吧。」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娘娘身邊有羅衣一個伺候也就夠了,何須那起子小人奉承拍馬。」羅衣凝著一抹淡然的笑,幫我吹了吹滾燙的藥,「今天是第四天了,娘娘喝這個藥下去,有沒有覺得腿稍微好一點兒了?」
我皺皺眉,輕輕搖了搖頭,看了看自己毫無知覺地雙_腿,頹然道:「想來是不中用了,本宮下半輩子大約便要癱在這床_上了。」
羅衣乾笑一聲,也不知道找什麼話來安慰我,想了想還是說:「小主別想那麼多了,喝藥吧。不為了自己,也看在這是錦心姑娘,錦心她生前,生前親手種的藥草的份上……」
羅衣說到這裡便哽咽住了,豆大的淚珠一下子滑落了下來,珠子一樣濺落在藥碗裡,激盪起陣陣漣漪。
「你說得對。為了是她親手種的,便是砒霜我也是喝的。」我笑笑,伸手接過羅衣手裡的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羅衣才擦乾了淚,忽然聽見外面有人脆生生地叫道:「羅衣姑姑,你在裡面嗎?」
羅衣皺皺眉:「誰呀?現在誰還會惦記著到咱們這裡來?小主,我出去看看。」
她自出去了,我只聽見院子裡那小丫頭聲兒清脆道:「今兒是皇后娘娘重掌鳳印的日子呢,鳳藻宮正在開宴席呢,聽說紅芍姑姑在那裡發喜錢呢,大家都跑去沾喜氣了,羅衣姑姑你去不?」
羅衣聲音冷淡道:「我還忙,就不去了。你快去吧,省得晚了就要不到喜錢了。」
「羅衣姑姑你真不去麼?」那小丫頭聲音陡然又大了幾倍,生怕在屋裡的我聽不到一般,「好像今兒還是雲嬪娘娘正式收養玉瓏公主的大日子呢,賞錢都是雙倍的,你不去麼?」
「不去,你趕緊走吧!」羅衣也知道她這話不是什麼好話,生怕被我聽到了一樣,匡當把門關上了。
她自己進屋來,我卻笑笑:「今日這樣大好的日子,你怎麼能說不去呢。人家特特地派人來通知咱們,要是咱們不去,這一場戲可如何唱下去呢。」
「小主,她們——」
「本宮還是德妃呢,還是四妃之一。皇上他一日不來見我,便一日沒有剝奪本宮的妃位。皇后娘娘重新掌管鳳印,雲姐姐榮升為雲嬪,玉瓏她也找到了好的娘_親——這樣多的喜事,本宮又豈可缺席呢。去把本宮的朝服找出來,本宮今日定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去湊一湊他們這場熱鬧!」我坐直了身子,唇角凝起一抹淺笑,清雅無比。
羅衣看我一眼,見我意志堅決,便沒敢說什麼,果然找來了當日冊封我為德妃時候的朝服。
那樣美的朝服,富麗堂皇,也不知道廢了多少的心血,浪費了多少的物力財力人力才織造成的朝服,如今看來卻像是杜鵑啼血一樣的黯淡。
雙_腿還是不能動彈,羅衣服侍我穿好衣服,梳妝打扮完畢,我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分明還是殷長歌,只是才過了這半個月的時間,我便像老了好幾歲一樣。
「娘娘,要不咱們還是別去了吧……」羅衣給我簪戴好我素日最喜歡的蝴蝶髮簪,輕聲道。
我看了一眼鏡子中那張分明蒼老了的容顏,笑笑:「本宮還有許多的事情不明白,要趁著今天這樣的場合去問問皇上。他不是總不見我麼?今日的場合這樣盛大,本宮倒是要問問他,好好地問問他一個清楚、明白。」
「是。」羅衣也無可奈何,只得俯下_身來,將我背了起來。
如今含章殿早已零落如冷宮一般,別說是內務府了,就算是蒼蠅都要繞道飛。以往動不動出行便是步輦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現在唯一能讓我出行的便是羅衣的脊背了。
幸虧我清減了不少,所以羅衣背起我來也不是那樣的吃力。
羅衣背我走出了含章殿,卻哽咽道:「娘娘,您怎麼,怎麼這樣的瘦了啊。」
我吃吃一笑:「那日哥哥背我的時候,還說我胖來著。如今連你也說我瘦了,不知道哥哥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又要說什麼呢?」
「宮中發生了如此變故,何以殷大人竟然不聞不問?難道真的是逍遙快活去了,真的不打算管您了麼?」羅衣有些憤憤不平。
我卻笑笑:「哥哥不要來了。沒道理我們殷家的好孩子全都陪葬給他們凌家的子孫!」
羅衣聽我說的咬牙切齒,便三緘其口了。一時只是背著我,慢慢向鳳藻宮走來。
鳳藻宮今日極其熱烈,蟄伏許久的皇后忽然殺出來,而且一躍又重新站在了這權力的頂端。身穿鳳衣,頭戴鳳冠,手掌鳳印,何等的威風顯赫?
更何況在舒家的這場劫難之中,皇后不落反進,聽說就是她在關鍵時刻提供了很多重要的線索給凌燁,這才將舒家幾個最頑固的嫌犯拿下,敲開了他們的嘴巴。
凌燁賞罰分明,感激皇后在為難時刻沒有犯糊塗,仍然跟他站在了一邊。正所謂患難夫妻,皇后用自己的行動交出了讓凌燁最為滿意的答卷。
看到羅衣背著盛裝的我出現在了路的一頭,鳳藻宮喧鬧的喜樂竟然一時安靜了下來。
所有的人都看著我,看著羅衣背著我慢慢地走了過去。
皇后端凝的臉上慢慢浮起一個得體的微笑:「德妃妹妹,本宮沒料到妹妹竟然有心。聽聞妹妹下_半_身因為急怒攻心所以血氣淤積,一時半會兒是無法下床了。本宮原本還想著妹妹要是能來就好了,沒想到妹妹果然是有心的。就算雙_腿——都廢了,還要掙扎著叫人背著來。真真是讓本宮感佩之極啊。」
她刻意加重了「廢了」這兩個字,唯恐我聽不到一般。
誰知我只是趴在羅衣的背上,不慌不忙地笑笑:「皇后娘娘總算守得雲開月明了。這樣大好的日子,長歌怎敢缺席。再者說,長歌的一點腿疾又有何妨呢?長歌聽聞皇后的親族子弟盡數被流放,這樣的傷痛下皇后還能如此言笑晏晏,實在是讓長歌佩服之極啊。所以長歌的一點小病小痛又有何妨?有皇后娘娘榜樣在前,我等後宮妃嬪自然也該好好效仿才是。」
「大膽!皇后娘娘跟前你也敢如此放肆!」青荇護主心切,急忙呵斥我。
誰知我冷冷一笑,不屑地看向青荇道:「臣妾素日聽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臣妾以前只是不懂其中的意思。今兒瞧見青荇姑姑的作為,臣妾才信了。原來皇后娘娘重掌鳳印了,底下的人便也跟著雞犬升天了,本宮還是德妃之尊,居然當面被一個小小宮女斥責。皇后娘娘素來德行出眾,謙卑順恭,這是我六宮眾人人所皆知的事情。今日卻被一個小奴婢傷了面子,豈不是壞了娘娘素日來的好名聲麼?」
「你!」青荇被我這樣一說,早已按捺不住,誰知皇后瞥她一眼冷冷道,「本宮跟德妃說話呢,如何有你插嘴的份了!還不快退下去!」
青荇恨恨地剜了我一眼,終於憤然轉身離開了。
皇后仍然笑笑,走上前來,輕輕_握住我的手道:「妹妹就算身體殘廢了,這張小_嘴還是一如既往的犀利啊。難怪皇上說要將玉瓏帝姬交給雲嬪撫養,想來也是怕帝姬跟著妹妹不學別的,盡學些嘴皮子的功夫。日後若是這張小_嘴太刁鑽了,縱有帝姬之尊,傾城之色,又能如何?想來也是惹男人厭棄的,保不住一日也會成為下堂婦。妹妹說本宮說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