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昨夜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付德海死了整整有一個多月了,他的屍體還是沒有找到。聽德妃娘娘的意思是不準備繼續找了。
讓逝者安息吧。他既選擇了那樣清淨的所在,必然也是不希望再有人去打擾的。
已經是夏末了,天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憋悶。才剛下過了一場雨,到了日暮時分,那連天的烏雲便又密密匝匝地攏了上來。
羅衣一身素衣,手裡挎著一個小竹籃,打著一把油紙傘,一個人悄悄地從含章殿的角門出去了。
「小主,奴婢瞧著羅衣姑姑的樣子不是很好呢,要不要奴婢在後面遠遠地跟著她看看。」文繡擔心地問長歌。
德妃殷長歌看了看那個悄然遠去的伶仃身影,輕輕搖了搖頭:「不必了,由她去吧。」
一個多月了,羅衣神思恍惚便也一個多月了。若不是為了玉瓏的病情四處奔走,她很可能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跟目標了。
算起來,今日是那個人的四七了,她也該去找那個人了吧。
試問這偌大的紫奧城中,又有誰敢說自己的心底沒有半絲的傷痕呢。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罷了。
羅衣,他用全服的生命愛著你。但願你能早日釋懷。
渡仙橋。
這裡依然是一片白霧縈繞的景象,羅衣自己蹣跚地走到當日付德海跳下去的地方,默默的從竹籃子裡拿出一個小碟子,一個小酒壺。
「德海,這是你最喜歡喝的梅花釀。我做好了,給你帶來了。這是去年的梅花做的,今年還沒到時候,梅花還沒開呢。等著開了,我再給你做新的。」羅衣將小酒杯中的梅花釀傾倒在濕漉漉的橋面上,只聞見一陣清冽的香氣撲鼻而來,讓人覺得心神俱蕩。
「這碟子是你最愛吃的青麻果。以前我還在惠妃那裡當差的時候,那裡就只有一叢叢青麻。我用這個給你做了點心,你說很喜歡。」羅衣將那碟子果子也擺在橋面上。怔怔的看了看那雲氣繚繞的山間,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德海,德海!對不起!對不起!你一直糾結著自己是個閹人的事情,可是你怎麼能知道當日若不是因為我的私心,此刻你便能做那一等的侍衛,也有嬌妻美妾,一家團圓呢!
十年前,十年前的他們,付德海、陳軒、羅衣三個是同鄉,三個人一起進宮來,成為了這宮裡的奴才。
十年前。
德勝門前,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每年選秀之前,內務府都要選奴才。羅衣他們三個人是同鄉,在家鄉活不下去了,便一起逃出來混口飯吃。多方打聽,將僅有的銀兩也花上了,這才終於得了這個選進宮的名額。
「太監,太監往這邊來。」三個人正在宮牆外等候,忽然聽見一個人如此吆喝。
羅衣,不,當時還叫青霞的。青霞跟著陳軒的後面,跟他緊緊握著手。
「陳軒哥哥,你真的,真的要去當太監了嗎?」青霞抬頭看看眼前的大男孩,十分捨不得。
陳軒英眉大眼,長得很是英武,正要點點頭安慰她的時候,忽然瞧見東邊方向來了一匹馬,那馬好像是驚了,烈得不行。
「救我,救我!」那馬上似乎坐著一個小女孩,一直在大喊著救命。
「靠後點。」陳軒及時將青霞攔在身後,不讓她暴露在危險之中。而就在此時,那小女孩忽然被馬拋了下來,直直地朝陳軒他們這邊落下來。
陳軒咬咬唇,堅定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如果接住這個小女孩,說不定他的手便折斷了。為了一個不知道來歷的小姑娘,不值得。
眼看著那小女孩就要墜地,忽然一個瘦小的身影搶了出去,將那小女孩牢牢地抱在懷中,就地打了幾個滾,接著便抱著小女孩站了起來。
「小妹妹,你沒事吧?」付德海給那小女孩彈了彈身上的灰,溫和地問她。
那小女孩嚇得只知道哭了,一邊哭一邊叫:「爹,爹,爹!」
青霞見那小女孩哭得可憐,便急忙走上前去,伸手給那小女孩擦了擦淚:「小妹妹,別哭了。姐姐在這裡呢。你爹在哪裡,姐姐帶你去找你爹吧。」
那小女孩抽抽噎噎地指了指外面的一匹馬道:「我爹就在那裡。」
「青霞,我陪你一起去吧。」付德海擔心青霞走丟了,便說。
正在此時,前面有人叫:「付德海,誰叫付德海,你的牌子,趕緊過來拿著。」
付德海無法,只得對陳軒道:「陳軒,你先帶著青霞他們過去吧。待會你的牌子我幫你領著就是了。」
陳軒看了看遠處那匹高大的駿馬,再看了看這小女孩身上的華麗服飾,不動聲色的點點頭:「好吧,那就勞煩你了。」
付德海笑笑,錘了他一拳:「咱哥倆,誰跟誰。」
陳軒扯了扯唇角,扯出一絲淡漠的笑意,便帶著青霞,抱著那小女孩朝那匹馬走了過去。
他的預料沒有錯,這個小姑娘的爹爹果然不是凡人。他叫雷霆,是禁軍統領。今日本來是帶愛女出來玩兒,沒想到一轉眼間愛女便走丟了。此刻見到愛女被人毫髮無傷地送了回來,不由得驚喜交加,急忙將愛女摟了過來。
「多謝兩位,多謝兩位!不知道我雷霆要如何才能報答兩位的恩情呢?」那雷霆雖然是個官兒,卻也十分義氣。
「舉手之勞而已,大人不必介懷。施恩不望報,陳軒並沒有要求回報的意思。」陳軒淡淡地笑笑,一派風輕雲淡的樣子。
青霞在一邊著急的不行,心想這個雷霆什麼的看起來那樣的有錢,就算是要些銀兩也好啊。她跟陳軒商量過,要是有了錢,便可以在這京城之中開一間糕點鋪,做點小生意度日。到時候他們三人便可以不必入宮當奴役,那該多好啊!
可瞧著這陳軒竟然不想要任何的酬勞,青霞差點急壞了。
可陳軒死命拉住她的手,拉著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青霞使勁甩了甩他的手,低聲道:「那個大人看著那樣有錢,我們問他要點兒錢,以後也可以在這京城之中開個小鋪子。你,我,德海三個人便可以在這裡安家了呀!你不要,我去要!」
青霞甩開陳軒的手,正打算回頭去要錢,沒想到陳軒卻低聲道:「我要的不僅僅是錢……」
「什麼?」青霞愣住,忽然覺得這一刻的陳軒看著是那樣的陌生。陌生的她都有些不認識了。
「陳兄弟請留步!」正在這時,那雷霆忽然抱著女兒追了上來,拱手道,「雷某人看著小兄弟氣質不凡,便想著跟小兄弟結交一番。今日小兄弟救了我女兒一命,雷某無可報答的。這樣吧,雷某是這禁軍統領,正好今日禁軍在招募兵員。這是我的名帖,你拿了我的名帖去宣武門那邊找李牧。就說是我引薦來的。」
「雷大人,我說了,我救千金不是有意的——」陳軒老神在在地撒謊。
「不是他救得我,不是他!是那個小哥哥!」那小女孩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倒是驚著了陳軒。
眼看雷霆看向陳軒的眼神中也多了那麼一抹懷疑,青霞瞧著陳軒別在背後的手指節都握得發白了,忽然笑笑說:「小妹妹,你怕是嚇著了。剛才就是這個小哥哥救得你呀。」
那小姑娘瞧了瞧青霞,也嘟嘟嘴:「姐姐,是麼?我也不知道呢。」
那雷霆這才笑笑,將名帖遞給陳軒:「小孩子的話,陳兄弟不要放在心上!今日你這個朋友,我雷某人算是交定了!」
「陳軒不敢。」陳軒依然是一派冷定的樣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緊緊握著那枚名帖,手心幾乎都攥出了冷汗來。
含笑著告別了雷霆,陳軒這才朝著宣武門而去。就在這時候,他的衣袖卻被青霞拉住了。
「陳軒哥哥。」青霞抬起頭來看著他,「你怎麼可以這樣呢?明明不是你救了她,為何要說謊。就算雷大人要給你這個名帖,它也不屬於你的,你要把它給德海哥哥才是啊。」
陳軒的眉頭擰起來,似乎很為難的樣子:「霞兒,我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是有些不對。可是霞兒你想想看,德海那樣的身段,他能去當禁衛軍嗎?就算是給他,他也不能勝任啊。霞兒,我聽說當了禁衛軍之後,時常會在皇帝的身邊出沒。等我飛黃騰達了,我就娶你,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要去當宮女了。一輩子老死在宮中,你如何娶我。」青霞還是很單純的。
「聽說宮女入宮頂多十五年就可以放回家了,我等你十五年!到時候我也混出了人樣子來,正好將你八抬大轎娶回家裡來,你看這樣可好!」陳軒低下頭來看著眼前的這個小女孩,英挺的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
他知道她喜歡他,他當然知道。
這一路上來,德海有饃饃都省給她吃,青霞再把那饃饃偷偷留給他。
何況,他陳軒比那付德海長得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果然青霞的臉紅了起來,她在陳軒明亮的眼神注視下微微紅了臉:「那陳軒哥哥,咱們拉鉤上吊,一輩子不許變哦。」
「好,拉鉤就拉鉤。十五年之後,記得,你是堂堂正正的官夫人了。」陳軒寵溺地笑笑,忽然低下頭去吻了吻懷中女孩紅艷的雙唇。
第223章十年蹤跡十年心
「呀!」青霞低呼一聲,急忙從陳軒的懷中逃出來。卻已經是紅霞滿天,羞不可抑了。
陳軒低笑兩聲,眼底卻是冷冷的:「那青霞,我先去宣武門報道。你快回去吧,以後咱們有機會了,就在宣武門那裡見面。好嗎?我會托人給你帶話的,你安心吧!」
青霞點點頭,小兔子一樣的跑開了。沒有發現陳軒眼底一閃而過的冷漠。
就憑你?到時候我當上了禁軍,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真以為我會等你十五年,就只為了一個小小的宮女麼?
陳軒微微笑笑,拿著那塊名帖,腳步輕盈地走向了宣武門。
剩下的時光對於青霞來說都變得很輕快了,她順利地當選為了一個宮女,而付德海,卻沒有了他的消息。
不過她也不在意,反正大家不過是路上一起進來的夥伴。再說,她也有了陳軒了。
想到陳軒,青霞稚嫩的臉上便有了幾分笑意,羞澀而甜蜜的笑意。
她剛進來的時候被分到了雲照宮,跟著一個不得勢的雲貴人。雲貴人不得勢,偏偏愛生事。
每日在宮裡必得香湯沐浴,還非得用鮮花沐浴,內務府不給,便強逼著她們這些小奴婢們四處去搜羅。夏天還好,偏偏冬天到哪裡去找什麼鮮花?
青霞這日沒有找到讓雲貴人滿意的鮮花,又被雲貴人責打了一頓。
她用那雞毛撣子惡狠狠地抽在她的單薄的身上,一邊抽一邊大罵:「你這個小賤蹄子,整天就知道勾著你那對狐媚眼兒四處勾引男人,你這麼騷給誰看呢?給皇上看呢還是給本宮看!你說!」
「娘娘,娘娘饒命啊!青霞不是故意的,青霞不是故意的啊!青霞沒想著給誰看,青霞沒想著給人看啊!」青霞被打的疼極了,在地上一直亂爬,想要躲開雲貴人的雞毛撣子。
正在她被打的哭的時候,忽然外面進來一個人:「雲主子,這是小的從梅錦閣給您摘來的紅梅花兒,你看看還合不合意?」
雲貴人這才停住了揮舞雞毛撣子,青霞抱著雙肩,瑟縮著抬頭一看,卻見付德海正跪在那裡,眼前放著一個竹籃子,竹籃子裡滿是紅梅花兒。
「德海?」青霞愣住了,萬料不到此刻他竟然會在這裡出現。
「哼,就憑這籃子紅梅便能讓本宮放過這個賤婢?」雲貴人顯然不打算這樣輕易放過她。
付德海低頭笑笑:「娘娘,這梅錦閣的紅梅是從崑崙山上運來的香雪海,梅花盛開的時候,清香撲鼻,香飄十里。聽說就連皇上也對此讚不絕口呢。上次錦溪宮的如意娘子,不就是用了這香雪海的梅花,所以皇上才格外讚賞她麼?」
「如意娘子那個騷狐狸,果然是用了這個麼?」雲貴人低聲道。
「奴才有幾個腦袋,豈敢欺騙娘娘!」付德海低聲道。
「那很好。」雲貴人冷冷笑笑,忽然對青霞說,「不過本宮希望要雪夜裡剛剛綻放的紅梅,怎麼樣,青霞,本宮就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今夜你便去梅錦閣待一個晚上,替本宮摘下剛剛綻放的新鮮的寒梅花吧!」
那天的天很冷,青霞一個人站在一尺厚的雪地裡,只覺得自己連心都要凍裂了。
不是不埋怨的,可是想想陳軒,想想那個十五年的約定,青霞就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這樣冷的天,你瞧我給你帶什麼來了。」付德海從一邊轉進來,從衣袖裡摸出兩個黑乎乎的東西。
「德海哥,什麼呀?」青霞看到付德海神秘兮兮的樣子,不由得笑了。
「你摸摸看。」付德海嘿嘿笑笑,將那東西遞到青霞的面前。
青霞伸手一摸,熱乎乎的,頓時驚喜地叫了起來:「呀,是烤土豆!德海哥,你這是從哪裡弄來的呀!」
「御膳房不注意,我偷著給你燒的。快嘗嘗,好吃不!」付德海嘻嘻笑笑,伸手給她剝開一個烤土豆,露出香噴噴的土豆肉來。
「好吃,真香!德海哥,你吃不?」青霞將其中一個遞給付德海。
「我不吃,我吃了。」付德海撒了謊,其實這倆土豆就是他晚上的伙食。他在灑掃處,上司對他很苛刻,大家都很欺生,幾乎所有的髒活累活都是讓他一個人干。到了晚上,他的飯也被人吃光了,只好尋摸倆土豆,隨便找個地方烤烤吃了。若不是「無意」中路過雲照宮,他又怎麼會解救青霞呢?
「對了德海哥,你被分到哪裡去了?入宮那麼久,好像今天才剛見到你哎。」青霞很單純,根本沒有多想,將一個土豆放在衣袖裡包裹好,然後便接著吃起了另一個。
「我在掃灑處,對了,陳軒呢?陳軒後來怎麼不見了?我找了他很久,也沒找到他。你知道他在哪裡嗎?」付德海問。
青霞噎住了,她用力將嘴巴裡的土豆嚥下去,似乎不敢看付德海那雙明亮的眼睛。
「他,他,他……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了。再找找吧,也許找得到呢。」青霞尷尬地笑笑,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
因為她怕面對付德海那雙明亮的眼睛,平心而論,付德海對她很好。可是,為了她的情郎,為了他們的十五年約定。她就這樣瞞過了付德海,將脫離苦海的機會讓給了陳軒……
青霞那時候還不知道,她的一生從此便要跟這個叫付德海的人綁在一起整整十年。而在這十年裡,她越來越後悔當初自己做的那個決定。儘管,決定已經無法更改了。
那夜從梅錦閣摘回了梅花,雲貴人沐浴之後,果然引得皇上對她產生了幾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