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走龍蛇,落墨宣張,朱紅指印鮮艷刺目。
簡陋農居裡,蕭百善眼睜睜看著白綺歌簽下契約書,說不清楚心裡是個什麼味道,別過頭悶著氣,道不出的難受憋屈。
見證過白綺歌和易宸璟戀情的人都會明白,那兩個人不可能輕言分離,即便是因各種理由被迫分開,剩下的也只是各自神傷而已。當初白綺歌為保易宸璟忍痛寫下休書的事傳來,蕭百善等人都以為他們只是暫時分別,早晚還會復合,沒想到時隔不久,白綺歌竟然以這種方式打破了他們的希望祈願。
「等人救出來我就和你們回安陵,這之前,請盡力幫我。」
面對白綺歌誠懇請求,兀思鷹愧於接受,所有流程都是盧飛渡一手操作的,等到契約書寫好、簽定,盧飛渡笑容滿面,而且他人皆是一副沮喪神情。
「到頭來還是趁人之危,毫無君子風度。」寧惜醉冷冷斜睨,語氣不鹹不淡,卻讓人感到毫不掩飾的鄙夷厭惡。
盧飛渡動了動嘴沒有反駁,聳聳肩收好契約書,嘟嘟囔囔道了句「奉命行事,我也沒辦法」,惹得葉花晚上去就是狠狠一腳,而後便是小丫頭放聲大哭。
成全一段姻緣要經歷千般波折萬種磨難,而毀了一對兒龍鳳,只需一紙契約。
「好了,現在不是想些閒事的時候,明天等安陵軍一到我們就得發動攻勢,用最快速度突破圍守進入帝都。」白綺歌把葉花晚推到戰廷懷裡,狠下心不去看小丫頭啜泣,挪到角落裡與盧飛渡商量兩軍匯合的事情,戰廷依舊默無聲響,抱過哭得更厲害的葉花晚束在懷裡,不讓她去打擾白綺歌。
「白姐姐要嫁別人了呀!」葉花晚哭得嗓子都啞了,扯著戰廷的衣袖緊緊攥在手裡。
「嗯。」生澀地拉起葉花晚小手,戰廷終於露出幾許悲傷神情,「我知道,我知道太子妃要嫁人。葉子,先不要去吵太子妃,讓她先救出殿下好不好?那之後不管誰要帶太子妃走我都會攔著,就算拼掉性命也不會讓殿下和太子妃再分開,相信我,好嗎?」
想要救易宸璟就得依靠安陵軍,要麼,只能看著易宸璟死,易宸暄成為遙國皇帝。
葉花晚拚命說服自己不要任性,可是越想越傷心,看著角落裡白綺歌寂然側臉總覺得以後再也見不到了,仍是哭得一塌糊塗。好不容易等葉花晚哭累了睡過去,白綺歌也結束了與盧飛渡、蕭百善等人的商量,戰廷沉默著攔住白綺歌,抬手指了指屋外。
「太子妃當真要嫁給什麼安陵國的主君嗎?」清明月色下,戰廷開門見山發問。
「換做是你,也會為了宸璟不惜一切吧?」白綺歌反問,寧靜面龐泛起清淡笑意,「戰廷,你一定明白這種感覺,追隨宸璟這麼多年,你不也是把他當成願為之付出所有的人嗎?現在宸璟有難,我能做的就只有想盡辦法去救他,契約也好、再嫁也好,我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選。」
「那殿下怎麼辦?太子妃認為,殿下會因為獲救而高興,甚至連太子妃您嫁給別人都不感到傷心嗎?太子妃這麼做也算是自私吧,只為了自己一廂情願的犧牲能夠有個結果,連殿下的心情都不理不顧!」戰廷激動得提高音量,臉色漲得通紅。
一廂情願的犧牲……真是個好說法,貼切,精準。白綺歌不怒反笑:「難得從你嘴裡聽到如此言語,是小葉子的聰明傳染給你了?」
毫不應景的玩笑並不能讓戰廷心情好轉,忿忿扭頭,喉結咽動。
夜色裡一聲清冷歎息,白綺歌收起笑容坐到井邊,骨碌碌吊起水桶微微傾斜,冰冷井水潑灑在同樣冰冷的手上。這樣的動作其實毫無意義,唯一能證明的就是白綺歌的手很涼,像心一樣。
「戰廷,答應我一件事,如果能順利救出被易宸暄囚禁的人,在我同意前不要把聯姻的事告訴宸璟,縱是他知道了你也要攔著他,別讓他做傻事。」
「要瞞殿下到什麼時候?到他氣死嗎?」
「你這脾氣真是……」白綺歌苦笑,隨手撩起井水撣在戰廷臉上,「瞧你擺著張臭臉給誰看呢?要是青絮姐姐在早扯著你的皮肉大罵一通了。給我聽好了,這件事你什麼都別問,只要知道是為宸璟好就行了,,他不是你最尊敬的人嗎?那就好好保護他,其他的不要管。」
說到底,戰廷終是不能違逆白綺歌的,垂頭喪氣應了一聲,而後又帶著一絲絲希望看向白綺歌:「要是那個安陵國主君毀約,是不是太子妃就不用嫁他了?」
「談了這麼久條件就為逼婚,你覺得他會毀約嗎?」白綺歌反問,戰廷立刻又萎靡下去。
「那個什麼主君處心積慮逼太子妃嫁給他,一定不是個好人,太子妃只會被欺負。索性我去找他問問,問他到底長沒長臉跑來搶別人的妻子,真是……真是豈有此理!」
白綺歌有些無奈,像戰廷這樣執拗的人想改變他想法十分困難,能讓他保證不告訴易宸璟已經很難得,再多求就過分了。不過她也沒資格說別人,在安陵國逼婚這件事上連她也無法釋懷。
說什麼友盟,其實就是為謀求自身利益,由始至終安陵主君都在謀算,從未停止。
契約書到手後盧飛渡立刻投入到備戰當中,第二天晌午,安陵四千精兵比預計時辰更早出現在白綺歌面前,由遙國、昭國、安陵國三國兵力組成的隊伍總計六千人,為救易宸璟、解宮變之圍向封鎖帝都的大軍發起攻擊。
戰亂又起,且是距離帝都皇宮如此之近的城郊,百姓們的哭聲喊聲瀰漫天際,有時在皇宮最深處都能聽見。
「是遂良吧?他果然還活著。」皇后望著窗外自言自語,空蕩蕩的內殿之中,只剩下被鎖在黃金囚籠裡的她和遙皇。大概是聽見了皇后低語,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的遙皇動了動手指,渾濁雙目緩緩轉了一圈。
「暄兒……」嗓音沙啞,喚的卻是讓所有人憎恨的名字。
皇后皺了皺眉,扶起遙皇靠在自己肩上,遠在對面牆角的銅鏡映出二人身影,有些滄桑,有些悲涼。
他只比她大三歲,現在看來她還是保養得當的中年女子,而他,已經垂垂老矣,風燭殘年。皇后扯起嘴角笑了笑,想起當年二人成親時般配模樣一陣心酸,歪頭與遙皇相互依偎。
「懷宇,你到底還是瞞了我許多事情,我就這麼不值得你相信?」
遙皇艱難地搖了搖頭,想要說什麼,卻只能發出沙啞不成調的聲音。皇后伸手抓來籠子外的水杯,杯裡只剩下淺淺一點水,盡數滴在遙皇乾裂唇上後,遙皇終於能開口說話。
「暄兒的事,只有朕和遂良知道……」許是想讓皇后相信自己,遙皇用力抓住皇后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卻不知道那裡微弱跳動只會讓皇后的心更加酸楚。喘了幾口粗氣,遙皇又努力睜開眼睛:「朕想……他最好安安穩穩一輩子……煜兒、煜兒不成器便立他為太子,可是他……朕對不起璟兒,對不起韻兒……」
「即便這時你想的還是她。」皇后臉色有些冷,片刻又一聲幽幽長歎,「罷了,這麼多年我早該知道,這輩子你愛的只有她一人,當初是我不該奪了她的後位,以至於你恨我如斯。可笑的是到最後也只有我能照顧你,陪著你走到陰間黃泉,你心心唸唸愛著的女人早入輪迴了吧……真是,怎麼又說起這些了?反正死都要死在一起,再怨你、厭惡你也不能躲到天邊。」
剛才的幾句話幾乎耗盡了遙皇殘存體力,聽皇后半是抱怨半是無奈感慨,蒼老面容上露出一絲安然神情。
「我最厭惡你這點,明明不喜歡我還總做出一副習慣了的模樣,你早說不願娶我的話我怎會生出那些事端?」扭過頭不去看遙皇表情,皇后深吸幾口氣壓制住激動情緒,過了半晌才轉回最初話題,「你告訴我,暄兒是不是榮太子的孩子?」
渾濁目光泛起一絲漣漪,遙皇閉上眼,僵硬地點了點頭。
榮太子,易懷榮,當今大遙皇帝同父異母的親哥哥,也是襲了太子之位卻被趕下台的一縷冤魂,而易宸暄,正是榮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脈。
皇后發了好一會兒楞,待到耳畔又依稀傳來哭喊聲才仰頭苦笑:「養虎為患,懷宇,你這是自作自受啊!你既然篡位奪權成了皇帝,又何必去撫養榮太子的孩子長大成人?就算你給了他皇位他還是會恨你,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昔年歲月那些恩恩怨怨重被拾起,遙皇無意義地搖頭擺手,似是要趕走腦子裡的紛紛擾擾,然而他得到的,只有令人絕望的開門聲。
「二叔,聽到了嗎?你的百姓在哭號,江山在泣血,最繁華熱鬧的帝都也將要被戰火燃燒,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和他的女人。」頎長身影在黃金囚籠前駐足片刻,而後走到窗邊,單薄唇線抿出一抹冷笑,「白綺歌就快來了,這場爭奪究竟會以誰的頭顱滾落為終局,請二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