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陲戰事傳到遙遠的帝都要很久,尤其在信鴿被人一一射殺後,廣戍軍糧草被劫的事更是拖了十餘日才傳回,而這時再想調集糧食送入顯然已經太晚。
「兵行在外最要小心橋、水、山谷,她白綺歌出身將門連這都不懂嗎?她可知道那批糧草輜重幾乎是廣戍軍全部貯存?!」不出意外,遙皇怒不可遏,當著文武朝臣的面大發雷霆。
「綺歌不像白家兩位巾幗女傑那般自幼學習兵法,前番北征立下戰功也是機緣巧合。兒臣早向父皇進言應由經驗豐富的老將軍帶兵,是父皇執意——」
「你是在責備朕用人不當?」冷冷打斷易宸璟,難得上朝的遙皇顯得有些不近人情,「戰中換將最影響士氣,不管此次派白綺歌出戰是對是錯都要堅持到最後。」大概也覺得這樣下去對征討不利,沉吟片刻後遙皇又道:「蕭百善,朕命你作為副將前往南陲輔助白將軍,若她有不合章法的舉動你可以直接指揮廣戍軍不受其命令,至於糧草輜重,朕會盡快想辦法給你們補齊。」
「末將領命!」蕭百善喜出望外,不由自主地向易宸璟重重點了點頭。
蕭百善是與白綺歌和易宸璟一同經歷生死考驗的,這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亦是他們二人忠貞感情的見證者,得知白綺歌被派到南陲征討逆亂時他就曾向遙皇請纓,結果被一口拒絕,現在終於能趕赴沙場為保護白綺歌盡一份力,自是高興異常。
遙皇對戰事的判斷處理總會令文武百官議論紛紛,今日也不例外,退了朝走下龍椅,身後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便陣陣傳來。
「陶世德,讓遂良到寢宮來一趟。」遙皇低沉吩咐,忽地口中一股腥甜湧上,停下腳步握緊拳頭,搖搖晃晃站了許久才勉強壓下翻湧血氣,體內的不適卻愈發加劇。苦笑一聲,眼裡一絲失落閃過:「這身子……差不多到盡頭了。」
偶遂良從將軍府匆匆趕到遙皇寢宮時,遙皇已經躺在榻上嘔了有大半碗的血,令人意外的是,在遙皇身邊照顧的不是陶公公也不是哪個受寵嬪妃,而是皇后,司馬荼蘭。
趁著遙皇有些意識不清,皇后把照顧的任務交給陶公公,沉著臉把偶遂良拉到殿外:「他病成這樣你怎麼不告訴本宮?!」
「以你和陛下現在的關係,他會讓我告訴你嗎?」偶遂良一臉無可奈何,隱約透出倦怠之意,「他防了你這麼多年,你恨了他也有二十載,我再怎麼調和你們都給我擺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度,我能告訴你什麼?告訴你他病入膏肓全靠藥力維持,告訴你他根本就是在苟延殘喘,為了大遙江山強撐不肯撒手?我怕,我怕啊!怕你記恨他,明知他時日無多故意去刺激他,他經不起再多重擔了,真的再經不起……」
向來沉穩的遙國第一將軍罕見地情緒激動,一雙眼看看皇后又看看殿內不住咳嗽的遙皇,彷彿身體裡藏著巨大恐慌,用盡全力在避免某一件悲劇的到來。
皇后沉默,過了半晌才又開口,語氣聲音都滄桑許多:「我還奇怪他這幾天怎麼精神頭十足,原來是用了這自毀的法子……他是為了與我鬥,還是真的一心要留給後人盛世江山?若是為了後者,他又何必如此逼迫太子和祈安公主?」
「他為的什麼你還不清楚?」偶遂良有些怒,對二人交談都捨了敬語這點完全沒有注意,好像又回到昔年他不是將軍、她不是皇后的歲月。許是不願聲音太大被人聽見,偶遂良刻意壓低聲音:「他這輩子都致力於大遙的江山社稷,到這時仍舊不肯撒手,就是想留給璟兒一個不至混亂的遙國。兒女情長和天下江山在他心裡孰輕孰重你我都知曉,逼著白丫頭去南陲九成原因都是你造成的,這話只有你最不該問!」
相處這麼多年,誰會不瞭解誰呢?皇后長長歎息,躲開偶遂良憤怒眼神:「我當年不也是為了大遙嗎?是你們總把我當蛇蠍惡人,認定我做的都是為了一攬大權……罷了,現在說來又有何用?遂良,我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也和懷宇一樣,一直都認為我所做一切是在害他?」
「是或不是,你自己清楚就夠了。」無力再去爭辯舊日的是是非非,偶遂良擺擺手,邁開沉重腳步往內殿走去。
看著寬闊背影轉身,皇后握了握拳頭,指甲頂著柔嫩掌心,聲音卻輕的如一縷煙塵:「告訴懷宇,只要他肯放手,我願意替他收拾這個爛攤子。」
偶遂良沒有回應,固執地頭也不回。
江山,天下,恩怨,愛恨……若是能輕輕鬆鬆解開心底死結,他們三人又怎會糾纏至今不得脫?至於皇后是真心假意都無所謂了,走到這一步,他和遙皇都不會再輕信任何人、任何話。
回到床榻邊,遙皇似是比剛才清醒了些,蒼老面容幾近無色,目光卻清亮:「荼兒找你了吧……」
「剛才是皇后在照顧陛下。」
「朕不需要人照顧,朕很好……」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急促且劇烈的咳聲,乾淨衣袖染上大片黑紅色血跡。這情景偶遂良不是第一次見,一次比一次揪心,能做的卻只有沉默,仔細聽老友吃力地說每一句話。
「蕭百善精通兵法閱歷又豐富,有他去南陲幫忙應該不會出事。遂良,你在蕭百善走之前去找他聊聊,可能的話,找個機會借口讓白綺歌回來吧——她再犯錯,朕就不得不加以懲處了。」
主將安排不當導致糧草輜重被劫,這事說小可小、說大可大,往大了鬧丟官掉腦袋也是合情合理的,偶遂良看出遙皇要保白綺歌的意思心裡大石登時輕了不少,忙不迭點頭:「我會盡快聯繫蕭將軍。」
「璟兒那邊朕說不通,先讓他們兩個分開一段時間各自冷靜冷靜,也好讓朕考慮怎麼才能尋得兩全之法,倒是那群吱吱亂叫的老鼠要早日處理。」一抹精光閃過,遙皇語氣陡然變冷,「胭胡國名為朝見實則從中挑撥,期望我大遙與突起新國開戰好從中漁利,這點小伎倆以為能瞞得過朕耳目?呵,等到他們發現廣戍軍不過是個誘餌,遙軍主力早從外圍潛入漠南地域時,恐怕會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吧?盡用些下三濫的招數辱了璟兒身份名譽,等大軍徹底掌控漠南五國,朕第一個便要滅了胭胡!」
偶遂良啞然失笑:「不愧是父子,陛下和太子的脾氣都是一般無異的。只不過陛下是為太子所蒙恥辱,他卻是為了白丫頭,能早點讓白丫頭回來與他相聚,那孩子哪裡還會誤解呢?」
「想誤解就誤解去好了,等朕百年之後留給他一個安定平穩的遙國,那時他就會明白朕的用心良苦。」
無聲無息輕歎,偶遂良默默搖頭。
假如英明一世的遙皇對人多幾分信任,又或者有什麼話能挑明坦言,也許和許多人的關係不至於今天這樣僵化,只靠他這個和事老從中斡旋終不是解決之道啊……事到如今也只能如遙皇所說一步步走下去,待到塵埃落定、天下太平,許是這父子二人就能夠坦誠相見了。
當然,那也得白綺歌此番討逆平安無事才行。
南陲邊境,數日陰雨連綿,久等不見宮裡有消息傳來,白綺歌只能借助寧惜醉弄來的少量糧草艱難度日。與帝都斷聯繫已有十餘天,面對詭計多端的新國游散勢力白綺歌頭痛不已——如今不再是廣戍軍討逆平亂,而是對方主動騷擾滋事了。
「啟稟將軍,糧草庫遭了賊人,四千石糧食剩下不到一半了!」
「將軍!將軍!咱們放出的信鴿都都被人射下來,消息沒辦法傳回帝都啊!」
「白將軍,我軍斥候營一夜間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封書信……」
糟糕的消息一條接一條傳來,手下彭、艾兩位副將拿不出好建議,鄧參軍更是兩眼一抹黑乾等白綺歌提出解決之法,偌大的廣戍軍營竟無人能為她排憂解難,唯一一個能稍稍給她出些主意的卻是個外人,一個專注於經商根本不懂用兵打仗的游商。
「只剩這些糧草,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寧惜醉辟里啪啦打著算盤,手指緊緊繞著淺色髮絲,和白綺歌一樣愁眉不展,「信上說什麼,表明對方身份了嗎?」
「偏僻荒涼之地,有能力悄無聲息劫走斥候營的還會是誰?斥候營是廣戍軍中僅次於寒槍營的精銳士兵,彭將軍和艾將軍都快急哭了,說是這批人回不來皇上肯定會治他們死罪。」一聲幽幽歎息,白綺歌疲憊地揉著額頭,「那封信上說不會傷害斥候營分毫,但要求我獨自去見他們的主將,不許任何人隨行,只要我人一到他們就會放了斥候營所有士兵。」
寧惜醉停住指上動作,驚訝地盯著白綺歌:「白姑娘不會是想去赴約吧?」
「除此之外,寧公子有更好的主意麼?」
「那也得確定劫走斥候營的是誰才行,總不能因著一封信就孤身犯險,很容易中了第三方奸計。」
寧惜醉的話讓白綺歌不解,皺皺眉,一臉疑惑:「寧公子認為留下信引我赴約的人不是安陵國?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覺得奇怪,」寧惜醉搖搖頭,「如果真是他們要你過去,之前做那些事有什麼意義?而且既然他們能深入糧草庫盜取糧草,為什麼不直接派人劫走白姑娘你或者其他人作為要挾,非得大費周章劫走一個營的士兵呢?這兩點我實在想不通,總感覺劫走斥候營留下書信的人與安陵國並非同一夥。」
望著窗外陰霾,白綺歌長出口氣,胸口仍是憋悶,臉上掛起落寞笑意。
「只要有一線希望,就算是陷阱我也得去——寧公子,我已經無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