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漪可以每個周的週末在家裡見到遂心,還是兩周以後的事。愛睍蓴璩也許是因為陶驤的決定和勸說,陶夫人果然沒有阻攔。她總是提前打電`話給陶夫人才來接遂心,陶夫人在電`話裡也客氣許多。靜漪知道和以前一樣,這位威嚴而強硬的夫人,還是會為了愛子而在一些事情上對她讓步。
這段時間她忙於慈濟的事務,還有非常多的社會活動需要參與,分身乏術。幸好她還有表姐兩位表姐幫忙,她們會特地把遂心從陶家接出來,讓她哪怕趁著吃頓飯的工夫,也能和遂心好好相處。
靜漪以為遂心雖對此安之若素,必定對她不滿意的。不想有一日,她和遂心在孔公館用過晚餐,送遂心回去的路上,始終和她話語不多的遂心忽然問她:「今天《大公報》上講的那個女醫生真的是你嗎?」
「我今天還沒有時間看報紙呢,說的什麼?」靜漪看著遂心認真的模樣,問她。她雖沒看報紙,可是《大公報》的採訪稿她已經通過小梅先拿到並且親自核對過的,內容自然瞭解的很清楚。但她想知道,遂心是怎麼看報上對她的報道の。
「也沒什麼。」遂心淡淡地說。
靜漪微笑。
她也裝作不在意地,只偷偷觀察遂心——這孩子從她小嬰兒時期,就時時會有這般如此的神態,也未免忒像她父親了…逖…
遂心隔了一會兒倒又說:「報紙上說,你來了上海之後,做過好幾例手術,救了好幾個娃娃和他們的媽媽……」
「嗯,其中有一個媽媽肚子裡有三個娃娃呢,都活下來了。三個娃娃裡有一個男娃娃、兩個女娃娃。啊,那個女娃娃像洋囡囡那樣可愛。我還抱著她照了相……等我回去找給你看。」靜漪微笑著說。
「三個娃娃!」遂心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靜漪重重點頭。
「媽媽你好了不起!」遂心脫口而出。
車子恰在此時壓過了一道坎兒,咯登一下,靜漪和遂心都被從後座上顛了起來,靜漪的頭頂還在撞在了車頂上。她哎呦一聲,按著頭頂。
「抱歉,沒看到那個障礙。」小梅忙解釋。
靜漪笑著說沒關係。
可是這一下撞的真痛,而且她真的忍不住眼淚。
遂心看著靜漪,歎了口氣,伸過小手來,摸摸她的頭頂,說:「難怪,爸爸會說,要我照顧你。你真的是很糊塗、很容易莫名其妙就跌了這兒磕了那兒……我本來以為,小梅阿姨還行,有她在媽媽身邊,總是可以的吧?今天看來也不過如此。」
「陶遂心小姐,什麼叫小梅阿姨不過如此?」小梅笑著問。
遂心不理她,皺著眉頭,問:「我有一個問題,媽媽。小娃娃是怎麼來的?」
「怎麼想起來問這個?」靜漪反問。
「想不通為什麼要有個小娃娃的話,男人和女人要結婚。以前我問奶奶,為什麼要爸爸結婚?娶密斯蘇回來有什麼好?奶奶問我想不想要弟弟或者妹妹?想要的話,爸爸就要結婚啊……我前幾天跟爸爸說,他不用娶密斯蘇,給我生個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嘛。他說他自己生不了,要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一起才行。我問他為什麼啊,他又不說……我問薇姨,薇姨說,小娃娃得一個爸爸,一個媽媽才行,所以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還是想不通……不過,我也是娃娃,應該就是爸爸和媽媽在一起生的嘛?對吧,媽媽?要是爸爸和媽媽的話,我就要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媽媽,行不行啊?你告訴我啊!」
靜漪尷尬。
小梅笑的車子都要開不成直線了。
靜漪被遂心盯著,顯然不給個答案或者解釋是不能過關的,於是她就說:「是這樣的。小娃娃呢……爸爸有一個寶貝,媽媽也有一個寶貝。爸爸和媽媽決定要小娃娃來的時候呢,就把兩個人的寶貝放在一起。寶貝在一起會變出一個寶貝來。這個寶貝有時候會變成女娃娃,有時候會是男娃娃,不過都要在媽媽的肚子里長十個月。娃娃想出來的時候就敲媽媽的肚子,媽媽就知道了。找醫生來,醫生會幫媽媽把娃娃接到這個世界上來。」
遂心聽著,仍是皺著小眉頭。
靜漪問:「聽明
白了?」
「差不多吧……不過,爸爸可不是這麼麼說的。」遂心說。
「爸爸是怎麼說的?」靜漪好奇。
「爸爸說的好簡單的。」遂心搖頭。
靜漪看著她。
「小孩子問那麼多!」遂心說。
靜漪一怔,才回過神來,遂心學陶驤的語氣,學的惟妙惟肖。
小梅這下更忍不住笑。
靜漪不得不讓她停了車。
「有什麼好笑啊,小梅阿姨。」遂心很不滿地看著她,「對了,小梅阿姨,逄叔叔最近沒有交新女朋友呢。」
小梅正笑著,看遂心古靈精怪的樣子,小臉一板,十足十憋壞的模樣,頓時臉上就紅的更厲害了,「陶遂心你這個小鬼!」
「逄叔叔急了也喊我小鬼的。我問過逄叔叔,他對你印象還不錯。不過他覺得,你年紀是小了點……」遂心一本正經地說。
靜漪笑,問:「逄叔叔還說什麼了?」
「他說……你這個小鬼,怎麼跟你媽媽一樣愛給人做媒!」遂心聳了聳肩,「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我是媽媽的女兒,當然要像媽媽嘍。」
靜漪摟了遂心,親了親她,沒有說話。
小梅也不笑了,回頭望著這母女倆,活脫脫的是一對絕代佳人……她歎口氣,才轉回身去開車。
吉斯菲爾路六號自從陶驤離家,就只有陶夫人胡祖芬和陶爾安住在這裡。小梅進了大門開車好久到了大屋門前停下,爾安早就接到門上的電`話,已經在等了。
天色已暗,爾安看到高高興興從車上下來的遂心和靜漪,也微笑。
「大姑姑。」遂心下車叫人。
爾安伸手,拉著遂心的手,問道:「看樣子今天玩的很高興?」
「嗯。」遂心答應爾安。
「進來喝杯茶吧。」爾安對靜漪說。
「時候不早了,老太太都已經歇著了吧?我還是不進去了。」靜漪輕聲說。她從心裡希望能和遂心多呆一會兒,可是也從心裡明白胡氏到現在仍是不太能接受她和遂心接觸的。
「老太太不在家。」爾安解釋道,「進來吧,我也有話和你說。」
靜漪讓小梅等她一下,隨著爾安進了門。
爾安讓福媽媽來帶遂心去洗澡,自己同靜漪到了小書房裡去。
她親自去給靜漪泡了茶端來,說:「我想你也知道,這次我陪老太太回來,有兩件事要辦的。因為局勢不穩,老七自己也有打算,我們就沒有把這兩件事辦成。」
靜漪清楚爾安說的兩件事裡其中有一件是想促成陶驤和蘇美珍的婚事。
「老太太的意思是老來從子。跟著老七也好,回蘭州老家跟著轡之也好,總之是不想離開故土。可是眼下戰事迫在眉睫,我徵得轡之和老七的同意,帶老太太下南洋。老太太是拗不過他們,勉強答應,但是她提出個條件。這條件讓我覺得很為難。」爾安說著,眉頭果然皺了起來。
靜漪問:「老太太想帶遂心一起走?」
爾安點頭道:「我覺得為難並不是不想照顧遂心的意思。是老七不贊成。這幾天老七和老太太幾封電報往來,都不讓步。老太太說如果不讓她帶遂心走,她也不走。她可以帶遂心回蘭州。我勸老太太,這個關頭不要因為私事給老七添亂,她才勉強忍著的。靜漪,你也應該能想到。老太太是把囡囡從一點點大就帶在身邊的,她對囡囡的感情很深。」
「這我知道。」靜漪有點兒發木。
爾安沉默片刻,說:「老太太是捨不得囡囡,希望給囡囡最好的照顧。」
「大小姐,老太太的心情我理解。如果你們能說服囡囡跟你們走,去更安全的地方,我不會硬攔著。可我會在上海停留一段時間,也答應了囡囡在這陪她等她爸爸回來。我保證,如果她留下來跟著我,我會盡我所能,照顧好她。」靜漪說。她看看書房門。還記得偷聽到她和陶驤對話的遂心那反應之強烈。「但是讓我對囡囡完全放手,我做不到。我擔心再離開她,
以後她都不會認我這個母親。」
陶爾安看著她,說:「你既然與老七有默契,我也相信你能照顧好囡囡。只不過你工作也著實忙碌。忙起來,也許不會時時顧得上囡囡。這是我擔心的地方。這幾日我再勸勸老太太,讓她安心跟我走。我疑心她這也只是借口,老七在這裡為國殺敵,她輕易不會願意離開中國的。靜漪,老七雖非母親親生,其實傾注了母親最多的心血,她想同老七共進退。這個我想你也知道的很清楚。如果可以,不要太傷老太太的心。她對你至今不肯諒解,也因為當初,她同奶奶和姑奶奶她們一樣,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
靜漪點頭。不期然的爾安提到老祖母和陶因澤,讓她心裡難過。沒能跟她們做最後的告別,也是此生很大的遺憾了。她問:「大哥回去了,家裡是不是都好?三姑奶奶她們還好?」
「好的很。你也知道姑奶奶們的性子,真是寧折不彎。若有一日戰火燃到那裡,讓她們離家恐怕都是難事。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還好有轡之在。」爾安說。
靜漪點頭,說:「我們也該對牧之他們有足夠的信心。」
「當然。為了打跑侵略者,我已經賠上了一個弟弟,失去了那麼好的家人,真不希望還有親人犧牲。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到了這個時候,凡有血性的人,都會為抗戰出力的。」爾安說。
靜漪總算是知道,爾安此言不虛。
「時候不早了,我知道你也很忙,快回去休息吧。」爾安送靜漪出來,「自己多保重。我看你身體是沒有保養好的樣子。你工作繁重,日後再照顧囡囡,沒有好身體不行。」
靜漪笑笑,點頭。
遂心已經換好衣服,跑下來送她。
靜漪抱抱遂心。
一身清爽溫暖味道的遂心,頭髮濕濕的。
她親了親遂心的額頭,上車離去。
小梅見她不似這些日子來見完遂心之後總是心情不錯的樣子,問道:「是不是大小姐說了什麼讓您不痛快的話?」
靜漪搖頭。
「把我放在大門口,你快些回家去吧。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了。不知道陳師傅什麼時候痊癒。」靜漪說。
「我這點哪還能叫辛苦?」小梅微笑著說。
車停下,靜漪下了車,催著小梅快些離開。
她按著門鈴。
她隱隱約約地聽到一陣轟鳴。大門一開,老李正問她好呢,她忽然反應過來在,這越來越近的轟鳴聲,是飛機。她忙催著老李進去,仰頭看著天上,什麼也看不到,但是轟鳴聲漸漸變成尖利的鳴響,接著才響起了防空警報。
雖然她也聽到過防空警報,但在這夜晚裡響起來,更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防空警報響了很久,飛機的轟鳴聲也響了很久,但是沒有爆炸聲。
靜漪倒了一杯酒,往窗外看了看。
警報響起的同時,這一片的電源也切斷了,連月光都沒有,外頭黑乎乎的。
有人按門鈴,老李去開門,回來稟報,是程僖來了。
程僖進來,說是九少爺讓他來看看十小姐這裡怎麼樣了。並且要他帶人今晚就守在這裡的,十小姐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
靜漪才知道電`話線也已經斷了,之慎和慧安電`話打不進來,才著急的讓人來看看。
「我這裡能有什麼事?」她原本是想讓程僖這就回去的,此時猶豫了一下,說:「有幾間空房間,讓李嬸給你們開門去休息吧,明天再回。」
「九少爺和少奶奶是擔心十小姐安全。九少爺本來想親自來,可是市政廳有個緊急會議,他要列席的。明天一早他又要去南京……」
「又去南京?」靜漪問。這陣子總聽說之慎去南京。她雖不甚關心,倒也聽了些。
「是,老爺病了。」程僖說。程僖沒敢露出別的語氣來,生怕惹惱了靜漪。
靜漪聽了,倒發了怔。
「你下去吧。」靜漪說。
程僖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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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靜漪心裡的不安在加重。
爾安的話,突然飛臨這個城市上空的戰機,漆黑的夜,響起的防空警報,還有這城市裡莫名緊張的空氣……這曾經是全亞洲最發達活躍的城市,此時卻面臨著和半個中國一樣的滅頂之災。
靜漪喝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後來乾脆把整瓶的葡萄酒都喝光了。
第二天一早她剛起床,之慎還是親自來了。
之慎說自己馬上要動身去南京,慧安和孩子們一道去。
靜漪等著他說,果然他說:「父親病了。我們要趕回去探望。」
他也在等靜漪的回應。
靜漪沒有馬上說話。
之慎說:「我希望你能考慮帶遂心回去看望父親。小十,當年同陶家的恩怨,責任都在我和三哥。父親為了彌補我們的過失,在當時和之後,都盡力周全。幾乎傾一半身家,來挽救兩家關係。這在雖是應當的,也是顧及到你。而且父親極疼愛遂心,你不回去,至少讓遂心回去見見父親。也許是最後一面,誰說的準。」
靜漪看得出來之慎憂心忡忡。
「那日和敦煌說的,我細想沒錯。程家是虎穴,陶家也是狼窩……虎穴狼窩都闖過來了,才有了今天的你。當年恩怨,讓你放下是勉強你了。但是至少別再留下更多的遺憾。你總說父親和我們不尊重你的意思,迫著你做這個、迫著你做那個。總歸我們心裡都還是認你、為了你好的。如今你也不妨凡是想管遂心的地方,先問問遂心的意思。看她願意不願意見姥爺。」之慎說著,自覺已經把話都說完了,「我該走了,要不會誤了火車。小十,九哥還是那句話,我們在家等你。」
靜漪看著之慎。
之慎彷彿忍了忍,到底沒忍住,說:「有件事,我沒告訴你。前陣子看你四處籌錢,我得承認我是想看看你那狼狽樣子。這些年你倔強地誰的幫助都不樂意接受,我們的面你都不肯見。我是想等著你來求我們的。誰知道你真是打算倔一輩子,到頭來還是得我們拿著錢上·門求你收下。」
「九哥,這些話就別說了。」靜漪說。
之慎擺手,道:「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剛才說的,父親傾一半家財補償陶家損失。陶家其實未必需要這筆錢。但是牧之當時收下了。這當然是對的。只是其中也有些周折,牧之和父親有共識。後來程氏的股份、那些現金和債券,牧之全轉在了你的名下。」
靜漪呆了下,問:「什麼?」
「也就是說,錢雖然是還了,也還是姓程的。牧之這些年為國為家出力不少,西北王的家底子要沒給他散盡了,我看也差不多。我佩服他,也在於此。其他的不論,這一樣我不如他。今天和你說了,我也放下一段心事。我看他是不會輕易和你說的。這些錢既都是你的,怎麼用你看著辦。」之慎說著,戴上帽子。
彷彿真的是放下了很重的東西,他輕鬆的笑了笑。
靜漪呆住了。
當時陶驤給過她一些文契,還被她撕碎了。
他說過那是給她的補償。
但她沒打算要。除了補償,陶驤可完全沒提這些……誰都沒有提。
之慎道:「若是不動用,你也大可以放心。到現在,我才真正覺得自己是大有可為的……」
「九哥你別貪得無厭。當年牧之給你教訓,不過讓你消沉一陣子,之後你可又瘋狂斂財。別當我不知道。牧之散盡家財為抗戰,你別落在他後頭。掙錢的時候有的是,別讓人戳程家人的脊樑骨。」靜漪說。
之慎咳了咳,眉也抖了抖,說:「你等我把話說完行嗎?瞧你說的這個難聽勁兒的!你九哥我是那樣的人?我還想更有作為。但是這國家要是亡了,亡國奴談什麼作為?所以為抗戰出力,這是義不容辭的。我總不想達仁他們將來和遂心一處聊天,遂心能說她爹爹殺過多少日本鬼子,達仁說他爹爹數過多少錢吧?」
他說完,撇了下嘴,戴好他的帽子就走了。
靜漪沒送之慎出去,仍是呆站在那裡。
好久,她才想起來,九哥剛剛那撇嘴的模樣,竟還是從前,他跟她吵架,那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兒……
這天
她去上班都比平時提早了半個鐘頭,但是沒有像往常那樣,在醫院開門之前,完成她的巡視。
她獨自走在慈濟的園子裡,看著平靜地散著步的病人們,也聽到他們在議論時局。
顯然昨天晚上的防空警報,讓很多人從睡夢中驚醒,到現在仍心有餘悸。
剛上去,小梅就會客室裡有人在在等她。
正想著,忽然間又聽到飛機轟鳴聲。
她仰頭看著,一群戰機低空掠過……她心裡安定些。還好,並不是敵機。
她趕忙回到她的辦公室去。
這個時候她在她的位子上,才能起到穩定人心的作用。
剛上去,小梅就會客室裡有人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