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之一時興起,自個兒給遂心做了個鞦韆。愛睍蓴璩等鞦韆做好了,囡囡興高采烈地上去,蕩起來整個人就翻下來。額頭摔了個大包,囡囡大哭,牧之心疼的不得了。遂心哭個不住,他想盡辦法哄都哄不好,只好答應當大馬給囡囡騎……誰見過他那樣?遠遒看了圖紙,說牧之算錯了比例,當然就不合適。後來改進過,成了囡囡最喜歡的玩具。」無垢說著便笑的厲害。
「小十小時候就喜歡蕩鞦韆。囡囡竟連這點都像了。」無瑕說。
「囡囡何止這一點像小十?小十女紅從來都學不好,囡囡也是。可是牧之呢,就覺得他女兒什麼都好。囡囡給他縫個襯衫扣子,歪歪扭扭揪成一團,他都照樣穿出來……有時候啊,牧之的衣裳,好好兒的,囡囡把扣子拆下來,再縫上去……」無垢說著,又想起其他的來,少不得都跟靜漪說。
積攢了這麼多年的話,蓄滿了的水庫似的,一旦開閘洩洪,消解起來也需要些時候的。
無瑕見靜漪雙眼濕濡,抽了手帕給靜漪膈。
靜漪接了,翻過來手中的相片來。一看,頓時人都僵了,拿著相片的手不住地顫著——相片裡,穿著深色西裝的陶驤,坐在病床邊,燦兒在玩他的手指……父子倆都是側臉入相,卻看得出來燦兒是在笑,而他,雖然沒有笑,那目光中的溫和和面容中的慈祥,簡直要從相片裡溢出來——她把相片擦了下。相片好像都是熱的。她沒辦法再看下去了。
她將相片放在鐵盒子中收好,匆促告辭,離開了孔家。
她隨口告訴司機要去的地方枝。
司機將她送到地點,她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吉斯菲爾路六號……
「程先生?」司機見她發了怔,提醒她。
靜漪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個地址來。也許這幾天盤桓心頭的都是這裡。她的女兒……遂心在這裡。她的魂魄就在這裡了。
大門在這時開啟,一輛黑色的轎車開了出來。
車窗拉著白色的紗,靜漪仍然轉開臉。
她不知道車內是誰,只是不想被認出來。
「我們回去吧。」她說。
「程先生。」司機卻沒立即發動車子。他指了指前方。
靜漪看到陶家的門房將大門敞開了,一個很精幹的小伙子正對著司機擺手讓他把車開進去。
司機問道:「程先生,我們進去嗎?」
靜漪心一橫,說:「開進去吧。」
陶家戒備森嚴,不會隨便就放人進去的。果然她見小伙子過來問司機道:「是程先生的車子吧?程先生在車上嗎?」
司機忙回答說是,車上坐的是程先生。
靜漪搖下車窗問道:「陶司令在家嗎?」
她認得這是陶驤的近侍路四海。
路四海過來,看到是她,點點頭,說:「司令有客。麻煩程先生到裡面稍等。」
他示意司機開車。
靜漪對他點點頭,司機將車子開進大門,才說:「好像知道咱們要來似的。」
司機講滬語,靜漪有些聽不清。但她也看出來,路四海對她的來訪絲毫不覺得意外。彷彿他一早在那裡等著,就是隨時要放她的車子進來似的。
她手邊放著那個鐵盒子,此時手觸到,摸了摸冰涼的盒蓋。
車子平穩地在林蔭道上行駛。
像那晚進來時一樣,要花費一點時間才能到達主屋。彷彿在密林中穿行,樹蔭遮蔽的陽光比外面都薄弱了不知多少。在這樣霧靄重重的冬天,陽光簡直已經成為奢侈品,就像租界裡得之不易的安寧……有車子與他們交錯而過,隔一會兒,又一輛。顯然路四海說的陶驤正在見客,此言不虛。
車停在主屋門前,有人來給她開了車門。
「程先生,裡面請。」衣著乾淨文雅的管家模樣的中年僕人。
靜漪看著,有些眼熟。
「七少奶奶,我是從前老太太身邊的郭忠。」郭忠見她似認出自己,輕聲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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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著七少爺來了?」靜漪問。老祖母身邊的人太多,她認也認不全的。不過老祖母身邊的人多忠厚,留給陶驤用,也是情理之中。
「是。跟著來伺候七少爺的。」郭忠請靜漪進門。
靜漪下車前看到門前有幾輛車子停著,廊下似乎也有人在候著。此時除了車子靜靜地安置在一旁,人影都不見一個。
郭忠邊帶她進門,邊說:「七少爺在書房,程先生您請。」
靜漪聽他悄悄地改了稱呼,沒有繼續叫她七少奶奶。想來剛剛一時口誤。
郭忠沒有帶她走大廳。而是引著她從一旁的廊子走出去,是個闊大的平台。平台上有一把黑色的遮陽傘,彷彿是早有準備,桌上已擺好茶點。
郭忠請她在此稍候,悄悄退下去。
靜漪站在平台石欄處,俯瞰花園。
霧氣氤氳,花園猶如仙境,只是她此時無心欣賞。
聽到身後有細微聲響,她回頭。
身著長衫的女僕對她行了個禮,把盤中的點心放在桌上。
她並不認得這個女僕。但看打扮,也是陶家從西北帶來的。陶家還是喜歡用自己人……她想想,這也對。無論如何,還是自己人靠得住。
她聽到低低的人聲,目光尋了一刻,望著遠處的落地窗——裡面似是有人影晃動……她望了一會兒,才移開視線。
陶驤正在書房裡同下屬談事情。
他點了煙,轉眼看到平台上獨坐的靜漪。
她並沒有發現他在書房內。
隔了落地玻璃,她人就像是在相片中一樣……
「司令。」參謀長提醒他,「這個。」
陶驤吸了口煙,把他要簽署的文件簽了,說:「就這樣。這幾天我處理下家事,你多操心。我會按時返回駐地。」
參謀長也看了看外面,同陶驤握了握手,跟同僚一併出門。
陶驤站在那裡打了幾個電·話。
他聲音低低的,聽到書房門響,他拿了話筒說請進。
來的是蘇美珍。
他對她微笑一下,說:「稍等。」
蘇美珍並不想他正在忙,看他微笑,怔住了似的,進退維谷。
「就這樣。」陶驤掛了電·話,對蘇美珍說:「早到了嗎?」
「已經來了一會兒了。老太太和遂心都不在家?」蘇美珍說著話走近了些。
陶驤的表情有些不同以往。
他總是有些冷冰冰的,今天對她格外和藹些。
「我母親帶遂心去大姐那裡了。」陶驤看了眼外面,說:「我這會兒有客人,晚些和你一起用午餐吧。我有事要同你談。」
蘇美珍這才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
她怔住。
坐在平台上的那個女子……她轉頭看陶驤,陶驤也正在看著那女子——她怔了似的,呆呆地看著陶驤。
「那位是……」蘇美珍覺得眼熟。忽的腦海中閃過一兩個碎片般的畫面,雖拼不出什麼,但已覺得不尋常。
「囡囡的母親。」陶驤說。
蘇美珍聽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在窗前站了——那女子從頭到腳的氣韻,她頭一回見便覺得不尋常……似發覺了什麼,那女子回過頭來。看到她,怔住似的。片刻,點了點頭。
蘇美珍也點點頭,忙回過身來,依舊望了陶驤。
「抱歉。」她說,「我出去等你。」
「不會耽誤很久。我馬上來的。」陶驤說著按鈴。郭忠進來,他交待著:「預備下,我同蘇小姐一起用午飯。」
「是。七爺。」郭忠回答。
蘇美珍張張口,也並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
r>她特地又望了一眼外面。
陶驤親自送她到門口。
蘇美珍回頭看他,他點點頭。
關了門,他緩步往落地窗前走去。
經過書桌邊,他拿起了他的煙盒與打火機。煙點上,抽了半截子才撥開落地窗上的插銷。靜漪已經站了起來,聽到響動,才回了下頭——她仍是黑色的大衣,黑色的羊毛圍巾圍到了下巴處。她圓潤的下巴被圍巾裹著,白皙到透明的皮膚,有玉一樣的色澤……她看向他,隔了鏡片的目光被過濾了一些東西,因此就更加的清澈透亮。
「抱歉打擾你。」她開口先表示歉意。
陶驤坐下來,也示意她坐。
沒有問她為什麼來。她來找他,也只有一個目的而已。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肯把囡囡還給我?」靜漪問。
陶驤看著她,看她臉色越來越白,白的額角那顆胭脂痣都要淡了……他說:「說一說,你要給她什麼樣的環境。」
靜漪聽著這句話,心跳驟停。
她有許多話想說。陶驤淡然的眼神,卻讓她一時無言。
陶驤從容地抽著煙。
她看到。依舊是他那特製的煙卷兒,在他微黃的指間,雪白的煙卷兒燃著,很快,一截截地化成灰……就彷彿很多東西,在慢慢的等待中成了灰……
「你總該想過這些,囡囡跟著你,是不是一定比跟著我要安定?」陶驤又問。
「我給她我能給的所有。」靜漪說。
陶驤笑了笑。
靜漪從他臉上看不出嘲笑和譏諷,但也看不出信任。
「那邊至少沒有炮火。」靜漪聲音很輕。
他站了起來,說:「我知道了。」
「牧之。」靜漪拉住他的手。
她手冰涼冰涼的。
陶驤就沒有立刻轉身。
他低頭看著她的手,白中泛青的手指扣著他的手腕。她仰頭看他,目光中竟有些可憐。
「拜託你了。」她輕聲說。
「我會考慮的。」他說。她抓他手抓的很緊。彷彿凍僵了似的,手指都有些變形。「我還有事情。讓人送你出去吧。」
「等等。」靜漪說。
陶驤看她。
她低了頭,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一張相片來,放在桌子上。
她輕聲說:「這個……是唯一的一張相片了……」
她站起來。
陶驤只是看著她。
與那晚的強硬相比,她態度的軟化和轉變是顯而易見的。只是他也太熟悉她的脾氣,認定了的事情,沒有那麼容易就讓步。軟化或許只是強硬的前奏。
他雖沉默不語,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靜漪輕聲地說:「燦兒走後,我試過忘掉過去,重新開始。可是我失敗了……從那之後,我就沒有打算再結婚、再有孩子。牧之,我曾經把所有的愛都給了燦兒,包括應該給囡囡的;以後,我沒能給燦兒的,也都會給囡囡。我是深思熟慮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的,也已經準備好了承擔所有的後果。所以無論遭受什麼,我都不會放棄。」
她雖沒有奢望陶驤會在此時給她一個答覆,還是等了好久。
陶驤只是看著她的眼睛。
他目光深沉甚至有些冷漠。
她知道這是他在判斷她的承諾。
「謝謝你諒解我不請自來。」她輕聲說。寧靜的院落裡車來車往,聲音都消弭地極迅速。他的生活現在就是這麼的分秒必爭,時間緊迫。如果說過去的他,她明白他是承擔著很重的責任,今日的他,這些責任只有更加重大。她也許不該在這個時候與他爭奪女兒的。但也去恰恰是在這個時候,她才有所謂的機會,重新回到女兒身邊。「我知道你將開始新的生活……我不想
打擾你的生活。也不想給你、給囡囡和陶家任何人再帶來不必要的困擾。但是如果總是不能讓我以母親的身份面對囡囡,我想我也別無選擇。」
陶驤做了個請的手勢。
靜漪離開了。
他聽著她的腳步聲離去,漸漸沒了聲息。
那張相片放在桌上,他過去,拿起來。
他有好久都沒有動一下。
眸子凝視著相片,時間都停滯了似的。
但是那個時刻,他永不會忘。
當燦兒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指間戳著他的手心……
「牧之?」有人在叫他。
他回頭。
他看了離他不遠的這個女子好一會兒,才說:「哦,是你。」
蘇美珍有些遲疑,陶驤的樣子雖然和平時無異,身子卻有些僵硬似的。她輕聲問:「遂心母親走了?」
陶驤說:「是的。」他聽到屋內的電·話鈴聲。
「司令。」路四海敲了敲窗子,出來,「閔副參謀長請您接電·話。」
「抱歉。稍等我一下。」陶驤客氣地說。
蘇美珍點頭。
陶驤待她始終客氣。
客氣的讓她患得患失。她從來欣賞他的風度。可當他對著她始終維持著禮貌周全,就如同隔著玻璃,看一幅名貴的油畫。好當然是極好的……就是他風度之下的那些,她從來感覺不到。
程靜漪走的時候,也沒有發現她。
她在樓下的偏廳裡等著陶驤下來,程靜漪匆匆地離去,連宅子裡素日如隱形人一般的清掃老太,都悄悄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好像她的到來和離去,雖不足以給這宅子帶來震動,卻仍然刮起了一陣旋風。
起碼陶驤的心是要起一陣小風暴的。
蘇美珍歎了口氣。
她看到小桌上的擺設。
想來剛剛他們兩位,就是在這裡談話的。
不知道是怎麼樣的一場對話……她看到那張小相片。
大約時間有些久了,相片泛了黃。
她彎腰看著,就那麼怔住了……
陶驤掛了電·話,往外一看,蘇美珍已經不在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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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晚杜文達寓所的舞會,梅季康早早地就來接了靜漪。
當她從公寓裡出來,梅季康看到她雪白的一襲晚禮服長曳地面,飄然若仙子的樣子,幾乎呆住。
這女子,萬種風情,只讓人不能自已。
時間還早,照梅季康一貫的作風,帶女伴去兜兜風、掐準時間再赴舞會總是要的。可是在程靜漪面前,他偏偏要收斂些自己平時的習慣,免得引起她的不快。於是出現在杜家舞會上的他,倒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心呵護著女伴。
靜漪知道梅孟賢同杜文達關係的緣故,梅季康並不很方便來出席這個舞會。好在梅季康並不在其兄的公司裡做事,本人開著報館、還是主筆,倒是個風流才子的樣子。靜漪是從國外歸來的,在國外也多年不踏進社交圈,在此地更算是生面孔,但身旁因是這位名滿滬上的風流才子梅三先生,又是美人,一進門便引起矚目來。待聽聞她的身份,未免又要特別關注。梅季康護衛在靜漪身旁,給她講著這個軼聞那個趣事……他口才極佳,這些經過他的描述,又更加精彩絕倫起來。靜漪時時微笑。
「杜先生來了。」梅季康看到杜文達在他的九太太陪同下從裡面出來,提醒靜漪。
靜漪回身一望——杜文達高且瘦,五十歲上下年紀,拄著文明棍,穿著深色的長衫,臉上掛著微笑。這讓他在嚴肅之餘,添幾分和藹。身旁的姨太太則剛剛二十出頭,樣子是文雅的,相貌倒並不算出眾——靜漪已經聽過梅季康
說過這位書寓先生出身的九太太是杜文達極看重的。眼見這般品貌,想必她定有過人之處。
那位九太太正巧也看過來,對靜漪微微一笑,轉頭低聲在杜文達耳邊說了句什麼。杜文達正同人交談,聞言也微笑。過了會兒,杜文達一邊應對著來賓,一邊朝這邊走來。待近一些,杜文達才直望著靜漪道:「程先生,幸會。」
他說著伸手過來,同靜漪一握。
「幸會,杜先生。謝謝杜先生請我來。」靜漪客氣地說。
「程先生客氣。難得程先生肯賞臉。早就想和程先生會一會,怎奈我整日俗事纏身,又聽說程先生忙的不可開交,不便貿然打擾。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機會。」杜文達說著,也給靜漪介紹自己身邊的九太太。九太太很有禮貌。
靜漪沒想到杜文達是這麼儒雅的人,與傳說的大相逕庭。只簡單地交談了一會兒,杜文達還在問靜漪回到上海來是不是習慣,就聽有人跟他說陶司令到了。舞會現場這麼多的人,一眼望去非富則貴,都是滬上響噹噹的人物。唯有陶驤到了,是一步步通傳進來的,可見在杜公館,他還是很有些地位的。
「牧之到了,我去接接他。」杜文達說著,頷首。
靜漪分明看到杜文達在說這句話時,溫和的目光中露出了一絲銳利。以杜先生與陶牧之的交情,杜先生又這麼看她,想必也知道點她同陶驤的事的。她一點頭,說:「杜先生請便。」
杜文達一走,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他去。
「凱瑟琳。」梅季康叫靜漪。
靜漪見他替自己另拿了一杯香檳,道謝。
「有點緊張是麼?我以為你是不會緊張的人。」梅季康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