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緩一緩神才能走進他們那間臥室去。愛睍蓴璩房間裡熱的很,只需片刻,他已大汗淋漓。
靜漪靠在床上,面色慘白。
張媽輕聲說少奶奶還是躺著吧。她看到陶驤進來,忙把靜漪換下來的衣服收了。陶驤眼尖,還是看到了……他轉了轉身,走向囡囡的搖籃。囡囡彷彿又長大了些,在他看來,也結實了好些似的。此時咿咿呀呀的,在和看著她的保姆玩著,他過來,她就轉頭看了他——亮晶晶的眼睛,透明的嘴唇,雪白的皮膚……他沉聲道:「都出去。」
囡囡聽到他的聲音,似乎是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對著他所在的方向。
他罕見的沒有抱她輅。
保姆將囡囡抱了起來,跟著便出去了。
靜漪分明是聽到了他的吩咐,也看著他呢,但她沒有出聲。
張媽過來,叫著七少爺,低聲說七少爺有話千萬好好兒和少奶奶說……張媽聽起來是有些難過的。雖然轉瞬即逝,他還是聽的清清楚楚。他忽然心頭便躥起一簇火苗似的,轉瞬之間,怒火滿腔…孚…
陶驤回身,看了張媽。
張媽再要開口,他擺手制止她。
她也只好退下了。
陶驤聽到門關好,才移動腳步走到了床邊。
靜漪靠在床頭上,定定地望著他。她雖衣著整齊,頭髮卻有些凌亂,臉上也有哭過的樣子。慘白的臉,眼睛卻是微紅的。她並不躲避陶驤打量的目光——他的目光極冷。深沉的臉色又加劇了這目光中的冷意。
她在他冷冷的目光之中,將身旁的手袋打開,拿出一本病歷,遞給他,說:「這裡面寫的很明白。」
陶驤接過來,並沒有打開。
他明明白白的是失去了一個孩子……再一次的。
靜漪手扣在一處。
手指上只剩下一圈淺淺的白色。戒指被摘了下來,剛剛就放在這本病歷上。
靜漪看到陶驤的目光轉到她的手上。
他沒有說話。
沒有預料中的暴怒……她甚至已經做好了被他抽一巴掌的準備。那想像中的一巴掌,還讓她眼前冒著金星。
但是都沒有。
他只是將那病歷本和戒指一道疊了起來,說:「我會查證。」
她點頭。
他不相信她。
「如果是真的,也算是個了斷。可是程靜漪,」陶驤喉嚨更加沙啞,「你就這麼恨我,連一天都不肯多等。」
「你根本不會輕易放過我。都答應了不讓人看著我,還是派了人。」靜漪說。
陶驤眉頭一蹙。
「之前我說的很清楚,你不要逼我。既然你不守信在先,別怪我。」靜漪從手袋裡又抽出一疊東西來,交給陶驤,「我已經給律師發了電報。現在他應該已經拿到了所有保險箱的鑰匙。三天之內他沒接到我的電報,保險箱裡的東西就會送到該送的地方。」
陶驤笑了。
這些東西,他倒沒有接。
靜漪平靜地看著他。
陶驤終於笑夠了,同樣看著她。
兩人靜默地互相望著,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屋子裡滴滴答答時鐘走過的聲響……這是時間的腳步聲。他和她,都聽得到的時間的腳步聲。
「囡囡歸我。這幾年你的損失,我會補償你。」陶驤說。
「陶驤!」
「程靜漪,你要知道,今天你剛剛殺死我一個孩子。如果我要你償命,也不為過。我本想與你再商議。哪知你步步為營,心裡怕沒有過對那個孩子半分的憐憫……我的女兒,該由我來養育。交給你,我不放心。」他每說一個字,語氣都更冷一分。
靜漪想從床上起來,此時卻渾身無力。
「離婚協議書我會讓人給你送來。然後你帶著你應得的
,馬上離開陶家——記著,從今往後,囡囡和你半點關係都沒有。她是我陶驤的女兒,但不是你程靜漪的骨肉。」陶驤說完,轉身離去。
門外站著的人都面色如土地望著他——張媽,月兒,抱著囡囡的保姆,還有不知何時趕來的秋薇。臉色最難看的是秋薇。
「照顧好七少奶奶。今天的事,誰也不准往外透露半個字。」他腳步未做片刻停頓,快步下樓去。
秋薇怔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急忙進去。
靜漪已經下床來,還沒來得及邁步險些倒在地上,秋薇真急痛交加,硬是將她連拉帶抱弄回床上去。
「小姐,小姐你怎麼不跟姑爺說……你不是成心的……你怎麼可能成心的……」秋薇低泣。
靜漪團著身子發抖,彷彿身上冷的厲害。
「我是成心的……」靜漪低聲說著。
秋薇呆了似的望著她。
「我是成心的。」靜漪閉上眼睛。身上的疼痛遠未消退,她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經歷這樣的疼痛……她聽到低低的啜泣。她想這是秋薇,應該還有張媽和月兒。時候已經不早了,她要囑咐秋薇快些回家去、告訴張媽該給囡囡餵水。可是她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嘴都張不開。已經有很久了,和陶驤的每一次見面,即便沒有爭吵,她也總覺得精疲力竭……她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
靜漪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中間甚至連囡囡的哭聲都沒有聽到。她只知道每次醒來,似乎四周都是黑暗,會有人讓她喝水或者吃東西。她一點胃口都沒有,根本碰都不碰。直睡到頭腦清明起來,才睜開眼。確定這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立即看到伏在床邊的人。她怔了半晌,眼眶酸熱,輕輕抬手撫摸著她的發頂。
秋薇立即抬起頭來,驚喜地叫道:「小姐,你醒了?」
她壓低了聲音,還是驚動了旁邊睡著的月兒。月兒揉著眼睛,張口就問:「少奶奶,吃點什麼嗎?」
「我睡了多久?」靜漪問。
「沒多久,一天罷了。」秋薇眼睛紅腫,給靜漪掩著被角,「好些了沒有?」
「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讓你回去嗎?」靜漪看著秋薇,「你也才剛好些。要是……」
「要是小姐你有什麼,我也不活了。」秋薇眼淚落下來。
「胡說!你這是要做媽的人該說的?」靜漪臉色一變。秋薇後悔失言,犯倔不肯認錯。靜漪只覺得胸口堵的厲害,掙著坐起來,看看沉默不語的月兒,「囡囡呢?」
「怕擾著您休息,張媽讓把囡囡挪到隔壁少爺房裡去了。張媽和保姆她們都在呢,少奶奶您別擔心。」月兒忙說。
靜漪出了會兒神,對月兒說:「月兒去歇歇吧,秋薇在這裡就好了。去吧。」
「張媽媽明兒該罵我偷懶了。」月兒吐吐舌尖,見靜漪堅持,她屈了屈膝,退下了。
「這丫頭越來越伶俐了。」秋薇輕聲說。
靜漪看了她,拍拍自己身邊的空位子,說:「來。」
秋薇愣了下,眼裡忽的淚光閃動,說:「好久沒和小姐一起睡了。」
「還是你出嫁前一晚的事。」靜漪輕聲說。
秋薇小心翼翼地躺到靜漪身邊來。她轉過臉來看靜漪,見她閉著眼睛,粉白的面上,似有一層淡淡的珠光,柔膩而有光澤……秋薇看的發呆,忍不住靠近靜漪,面龐靠在靜漪的肩上,輕聲叫著小姐、小姐……靜漪並不出聲,秋薇低低的聲音裡漸漸帶了哭音,她只伸手過去,給她擦著眼淚。
「以後不准你來了。」靜漪輕聲說,「好好兒跟阿圖過日子。」
秋薇仍是哭,「就是他陪我來的。姑爺……我在這守著小姐,他跟姑爺出門了。」
靜漪攥起手來。
指尖濕乎乎的,都是淚。
她驀地覺得心裡苦起來……彷彿是積攢了許久的淚,一下子都傾進了心裡。眼睛裡卻再也流不出
淚來了似的。
秋薇的呼吸聲漸漸沉了下去,她卻睡不著了。
恍惚間聽到嬰兒啼哭,她坐了起來。
穿了外衣出來,外頭卻寂靜無聲。她站在門前呆呆立了半晌,額頭抵在門上,門內聽不到一絲聲響……她想囡囡此刻正睡的熟吧,剛剛那一定是她的幻覺。
她背轉身,靠著門邊,看到陰影中跟在她身邊的白獅,閃亮的小眼中有幽幽的淡綠色光芒。她蹲下身,輕輕摸著它的頭,好一會兒覺得腳下冰涼,才發覺自己沒有穿鞋子就出來了。她正要回房去,白獅抖了抖毛,歪了頭看她。她怔了片刻,拍拍它,說:「去吧。」
她蹲在地上沒動,樓下有說話聲。
「少奶奶。」張媽從房裡出來,開了燈。
「你看著囡囡,我下去吧。」靜漪起身找來對拖鞋穿上。
樓下大廳裡,逄敦煌、圖虎翼和李大龍正手忙腳亂地將爛醉如泥的陶驤抬進臥室去。片刻,逄敦煌出來,正要開口叫人,便看到了從樓梯上下來的靜漪。他咳了一聲,圖虎翼和李大龍也出來了,齊齊地叫了聲少奶奶。
靜漪輕聲說:「麻煩你們了。」
圖虎翼也輕聲說:「少奶奶,七少今晚有點過量,您還是……」
「虎子。」逄敦煌在一旁叫了虎翼一聲,歪了歪頭,示意他出去。
「秋薇在我房裡休息了。不用擔心她。」靜漪說。
圖虎翼點頭,說:「那我明早進來接她。少奶奶早些休息。」
李大龍把陶驤的衣物都放在茶几上擺好,跟著圖虎翼往外走。
逄敦煌走在最後,腳步慢下來,回頭看看靜漪。
「牧之說是找我喝酒的,今天晚上的酒,我一口都沒撈著喝,全歸了他。我問他什麼,他都不說。靜漪,我跟他的交情雖不算深,可也不算淺。但凡是他一聲不吭只想喝酒的時候,都是你讓他有麻煩了。我本想勸勸你的,可見了你我倒也不知該說什麼。說多了反而不好。我就一句話,你也別忘了當初你想盡辦法進疆的心。」
靜漪點頭,說:「我沒忘。」
敦煌也點頭,說:「那就好。對了,等他酒醒了,告訴他,馬仲成明天一早出發去南京。」
靜漪一省。
「牧之堅持親自前往。但出於安全考慮,我們不能讓他冒這個險。說句難聽的,我們是擔心,狡兔未死、已烹走狗。」敦煌嘴角浮起一絲笑,「我走了。照顧好牧之……別怪我囉嗦,好像我才是他太太。」
靜漪送走了逄敦煌,將門關好。
她吩咐使女打了熱水來,看著她給陶驤脫了靴子。
「剩下的我來吧。」靜漪說。
等使女退了下去,她過去給他解了兩顆衣扣。擰了毛巾替他擦著臉上的汗,毛巾有些燙,弄的他不舒服了,他煩躁地抬手推開……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正要起身,他睜開了眼。
靜漪將毛巾丟進水盆裡,預備離開。
陶驤抓住了她袍角。她險些摔了,忙抓住一旁的床帳。
「別走。」他說。
靜漪費力地掰著他的手。慌亂間鞋子脫落,袍子更是要被他扯碎了。她回身看了他,他已經坐了起來,扯著她的袍子,將她人拉過來抱在了懷裡。她喉嚨哽住,咬緊了牙關。他此時藉著酒意,一身蠻力,硬來的話,不知會有什麼後果……她沒有動。好一會兒,他也不動。她微微側了臉,看到他目光呆滯地落在地上——她光著腳呢。
她收了下腳,藏進袍子裡。
他托了她的腿,伸手握了她冰涼的腳……靜漪轉臉看了他。
他似是毫無意識般,她想要挪動,卻被他制住。她漸漸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