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走過來,站在她身前。
他高大的身形完全籠罩了她,看著她。
他問:「不是說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嗎?」
靜漪垂了頭,過來一會兒才說:「我那是……」
她抬眼看了他。他見了她,臉上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目光裡有審視,這讓她頓時像被紮了下心尖兒。
她攥著手,問:「難道你不歡迎我回來?妲」
陶驤說:「那得看你為什麼回來了。」他說著,回手拿了煙盒來,抽了一支。點燃香煙時掃了她一眼——她臉上有一片陰影晃過,眼睛裡也有火星子閃了閃——他抽了口煙,「作為陶太太,歡迎之至。」
他踱了兩步,從她身邊經過,坐了下來。
靜漪望著陶驤。
他語氣淡淡的,面容也淡淡的,似乎是有一點笑意,越是這樣,越是讓她覺得冷酷。
陶驤抽著煙,等著靜漪回答他。
她雪白的一張臉在他面前,光潔的額頭平滑的猶如滿盈的月光……她不出聲,靜靜地站著,看著他。
「牧之,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如何?」靜漪輕聲問道。
他這間深邃寬闊的辦公室讓她覺得太空曠。他距離她明明不遠,卻有種觸不到的感覺。
「就在這吧。我今天很忙。」陶驤說。
見他拒絕,靜漪沉默了。
「說說,你預備在南京滯留不歸的,又為什麼忽然改變了主意?」陶驤問。
靜漪預料到他會問,輕聲說:「我沒打算滯留不歸,我只是想多待一陣子。」
「如果不是有突發事件,你倒的確可以多待一陣子的。」陶驤說。
靜漪心沉了沉,人也跟著往下沉似的。
看見他之前,她想過見了面自己會一股腦兒地把那些話全都跟他說出來。就像她跟父親和哥哥們那樣,不是說哪怕是吼也可以。可是這會兒她說不出話來了。她看著他的臉,見了她毫無喜色……她說不出來了。
突然很想抱著他哭一場。
陶驤看著她的臉色。看起來這段時間是沒有休息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哭過,眼睛有些浮腫。
「不是想和我談一談?怎麼不開口?說不出口了?要不我來猜猜看,你究竟想說什麼……」陶驤伸平了腿。這看起來是個很舒適的姿勢。他笑微微地望著她,「既然已經通報南京,想必你已經知道,戴孟元被捕了。不但他被捕了還牽連了好多人。他的工作夥伴費法嫻不必說,竟然還有任秀芳和趙仕民。費法嫻出事,連累了她的父親費玉明……費玉明被牽連,程之忱算盤落空了。程之忱算盤落空,程之慎卡住陶家的那點錢款就毫無用處。不但這一宗,恐怕程之慎現在正焦頭爛額地應付一幫難纏的儲戶。稍不小心,程家多少年的基業,都得扔進去。這個時候,你怎麼能不回來?回來和我談一談,這是應當的。」陶驤的語氣波瀾不驚。
他的確是這樣的人。不管心裡是怎樣的驚濤駭浪,來到臉上已經是風平浪靜。
她是眼看著這幾天發生的事的,父親和九哥嚴陣以待,在他這裡,兩件大事運籌帷幄,只有更累,他卻能這麼輕鬆地調侃她。
真不寒而慄。
她輕聲說:「牧之,這手段很卑鄙。」
陶驤坐在沙發上,望向她的目光,利劍似的,能穿透她的身子。
他同樣輕聲說:「比程家的人應該不差。」
靜漪看著他,半晌沒說話。
「你回來就是要罵我手段卑鄙的?」陶驤歪了下身子,靠在沙發扶手上,懶洋洋地問。「真新鮮,你急火火地回來,竟然只是為了這個?你不該求我放了戴孟元、不該求我收手?」
靜漪輕聲說:「我求你。」
陶驤望著她。
她清清楚楚地再說了一遍:「我求你。」
「憑什麼?」他問。
他搭在沙發上的手,指間那截香煙,裊裊地燃著。
靜漪沒有回答陶驤的問句。是啊,憑什麼,她憑什麼讓他違背自己的意志,去放了戴孟元,那個在他看來是亂臣賊子的人?她憑什麼讓他收手,阻止他取回本來就應該屬於他的東西?
「你憑什麼?」陶驤追問。
靜漪轉了下臉。
「牧之,當年在虎跳峽,你冒險出征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要去?你不在其位,沒人會怪罪你不謀其政。可你還是去了。不管是不是有私心,你都替大哥報了仇,給陶家爭回了臉面……你說過,如果你出了事,哥哥們會為你報仇……牧之,那是我的哥哥們,我沒有其他的選擇。你可以不罷手,我不能不盡力。」她聲音輕細的像脆弱的絲線。
她下了飛機就趕過來了,一刻都沒耽擱。
明知道直接來司令部見他並不妥當,可是她真的不能耽擱時間。
她必須爭分奪秒。而且她也害怕就那麼進了陶家大門,等
著她的是既深且暗的重重枷鎖,也許再也出不來了……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也不願意立即回去見她。
見不到他,她連說這些話的機會都沒有。或者說,連被他羞辱的機會都沒有。
「至於戴孟元……牧之,我對他已無私情。如果算有便是始終認為他不該死。假如有一線希望,我願意盡力挽救他和費法嫻的性命。我做錯的一點,是不該瞞著你,幾乎陷你於不義。對此我無可辯駁。我不知道你究竟怎麼看待他們……或者,牧之,舉個不恰當的例子。金潤祺與中村俊輔也曾經借旅行探友之機進入新疆,不但試圖幫助日本人與叛軍建立聯繫,還伺機竊取情報。沒錯,她的行動被你的情報機構擊潰,並沒有成功。可你也放過了她……能告訴我為什麼嗎?」靜漪聲音越加輕細。
陶驤將手中那截煙丟在腳下,皮靴踩上去,煙滅灰飛。
他看著靜漪的眼,說:「好樣的,靜漪。你應該知道在你有求於我的時候,不要激怒我。」
靜漪心頓時就涼了半截。
「放過戴孟元,不可能。」陶驤說。他站了起來,不看她,說:「金潤祺與戴孟元也絕不一樣。」
靜漪的目光隨著他起身,抬了起來,望著他的眼睛。
「陶家和程家,你的身份只能選一個。你在我身邊,就不能有二心。如果做不到,別怪我心狠。」陶驤說。
他是下了最後通牒,要她做一個選擇。
他看著靜漪,她眼睛裡滿滿的都是憂傷……奇怪的是並沒有憤怒和不甘,是憂傷。
他眉頭蹙了起來。
「我懷孕了。」靜漪輕聲說。
他站在那裡,彷彿沒有聽清,動也不動,連目光都靜止了似的。
她心跳都緩下來,輕聲說:「我懷孕了……」
她低頭從手袋裡找著什麼,扒了半天,手抖的厲害,怎麼也找不著……眼眶漲的發酸發熱,想過無數回會怎麼跟陶驤開口說這個消息,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是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
她仰起臉來,發現他已經來到她面前。
「多久了?」他問。
「大概……兩個月。」她深吸一口氣,因為陶驤已經將她抱了起來。她的身子被他緊緊的箍著,腰都要被他掐斷了似的。「你輕一點兒。」
他果然手臂鬆了一鬆,她的心也放了一放。
她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是在海上漂了很久之後,遇到了一塊浮木。她可以抱著靠著,喘一口氣了……她有點想哭。
「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將她摟在身前。
她僵了一下。
「是剛剛麼?」他想到什麼,問。
她閉了下眼,沒有吭聲。
陶驤手臂再松一寸,微微後仰了,問:「回答我,是剛剛麼?」
她嘴唇顫著,殷紅的嘴唇……櫻桃似的。他的手上用了勁兒,箍著她,問道:「是剛剛?」
她忍著疼,眼中蓄了淚。
他手挪開,盯了她。
她蒼白的臉上一對眼睛黑的觸目,額上的胭脂痣血色都褪了幾分,似乎是怕了他。
他暴怒,咬牙切齒地吼道:「你竟然敢拿這個來騙我!」
靜漪撲到陶驤身前,「牧之,你聽我說!」
陶驤狠狠地將靜漪推出去。她沒站穩,倒在地上,隨即掙扎著過來,抱住了他。
他惡從膽邊生,起腳便將她踢開,看著她滾在地毯上。
靜漪只覺得一口氣怎麼也上不來,她半晌都沒能動。看著他腳上烏光水滑的皮靴近在咫尺,她也不知身上哪裡疼,好像被他這一踢,踢的全身骨節都碎了……她一把抓住他的靴子,說:「牧之,你聽我把話說完……」
陶驤看她雪白的手,因死死攥著他的靴子,泛了青。
「我沒騙你!你放手,從此以後,我……再不離開你。」她哽咽,仰臉看他低垂的眼簾。
陶驤伸手把她給拎了起來,對著她的臉,他一字一句地說:「我留了餘地,給你機會。現在看來,我一時心軟,竟縱容的你如此放肆。既然這樣,我這就下令,將戴孟元及其同黨即刻執行槍決;不把程家擠垮誓不罷休。」
陶驤鬆了手,靜漪倒在地上。
她望著手邊散落的東西,忽然間抓起手袋來,掏出了手槍。
陶驤看著她拿槍、熟練地將子彈推上膛、站起來將槍口對準了他。
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
陶驤眸色深了幾分,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你使槍竟然使的這麼好了。」
靜漪的手在抖,他看得出來她很緊張。
「你竟然這麼做。」陶驤說著,往前走了一步。槍口對準了他的眉心,靜漪沒有後退。「你為了戴孟元,可以騙我;為了你們程家,可以殺我?」
「不。」靜漪猛的調轉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說:「這一次,我
不是騙你的。」
「晚了。」陶驤多餘的字一個都沒有出口,迅速地抬起手臂往靜漪手肘處一磕,靜漪只覺得手臂一麻,手槍瞬間脫手,被陶驤握在手中,朝天開了一槍,彭的一聲巨響,門隨即被被踹開。
「七少!」李大龍和馬行健都進來,被面前的場景嚇了一跳。
陶驤卻沒有收手。
緊接著「彭彭彭」連聲巨響,手槍裡所有的子彈射向屋頂那水晶燈。用以懸掛的銅鏈子被打斷,水晶燈轟然而落,一地碎片。
在晶片紛飛中,靜漪和陶驤巋然不動。
陶驤看著面色慘白的靜漪,說:「傳我令,將戴孟元即刻槍決。」
「牧之!」靜漪驚呼。
「是,七少!」馬行健和李大龍得令退下,關上了房門。
陶驤看著不住發抖的靜漪。
她的模樣很可怕,彷彿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走,可就是想要很快地逃出這個地方……他攔在她的去路。
靜漪推著擋在身前的陶驤,卻被陶驤擋住。
她費力地想掙開。
「你放開我……」她情緒激動到無以復加。
陶驤扳過她身子,讓她看著自己,說:「你給我聽著,如果你想去替他收屍,我也可以成全你……」
他的陰狠而冷酷,盯著她的眼睛。
靜漪渾身戰抖。
「不過你想清楚,一旦你踏出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他說完,抬手拍了拍她冰冷的面頰。
靜漪面無人色。
她張嘴想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來,人就在陶驤面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陶驤將她抱住時,發現她身子軟下來,額頭滾燙滾燙的。
這情形似曾相識,他忽然間心頭像被用什麼猛猛地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