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慎對程僖說:「請他們進東廳,我十分鐘後來。」
「他不會收手的。他只是讓你們知道,該他的,他無論如何都會拿回去的。」靜漪說著話,竟有笑意,「我明天就走的……走之前我去見見三哥。」
「父親呢?你要等父親回來。沒有父親同意,你不能擅自離開。」之慎道。
「我相信這些都在父親預料之中。他也不會攔著我回去的。九哥去想辦法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現在也信,沒有錢財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錢財都解決不了,那就真的是問題了。」靜漪說著,頭都沒有回。
她不想再說下去了。
這幾乎也耗盡了她的精力,她簡直不能再說下去了妲。
她只不過是一片小小的葉子,面對的卻是驚濤駭浪;而她還想在這驚濤駭浪中堅持下去……她看著玻璃窗中自己的倒影,嘴角有一絲苦笑。
之慎急著去開會,急匆匆地帶著程僖走了。
靜漪**良久,天色暗了些,她透過窗子,看著側翼底樓那間明亮的屋子裡,人影晃動。應該是之慎在與人商量對策……她輕輕地舒了口氣,屋子裡燈一亮,是慧安來了。
「你還好吧,靜漪?」慧安輕聲問道。
靜漪看著她,微笑搖頭,道:「九嫂,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是到了哪裡,都必然惹一堆事的人。」
「你這是什麼話。」慧安過來,看看她臉色,比回來時更差了些。「你回來,母親就好多了。」
「我的確可以放心走了。」靜漪說著,執了慧安的手,「往後,拜託你了。」
慧安看著她,輕聲道:「我知道你的心思。靜漪,照著你的心思去吧。你要好好的,我們也好安心。你看回來這陣子,你吃不好也睡不好,反而比來時更瘦些。再這麼下去,你要病倒了的。」
「不用。我明天就回蘭州。回去隨時有醫生照顧的。」靜漪微笑點頭,看看表,哦了一聲,說:「我真得先出門一趟……九嫂不用管我,在外頭吃了再回來的。」
「我陪你去吧。」慧安不放心。
「九嫂,」靜漪笑著,「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又要照顧母親,又要照顧仁兒,太辛苦了。」
她分明笑著,慧安卻從她的笑容裡看出一絲淒然。
果然她送靜漪下去,秋薇和張媽跟著,前簇後擁的上了車。她呆站了半晌,才想起來該去看看午餐準備的怎麼樣了,回身就見之慎站在門內。她愣了下才問道:「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之慎問道:「小十出門了?」
慧安搖頭,倒:「是想出門透口氣吧。」
之慎是皺了下眉,慧安提醒他上去看看母親,道:「好像是有什麼事要跟你交待一下……三嫂派人來說她今晚不能過來,明早再來看望母親……我看你這兩天總歸是心煩,不如去陪母親坐著說會兒話。事情總會過去,不要過於擔心。」
之慎點頭。
慧安示意自己有事要做,先走開了。
之慎卻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出了會兒神,才上樓去見母親。他邊走,邊想,像慧安這樣忙碌的妻子,或許小十在陶家,也是這樣的……他抬頭看時,母親的丫頭正巧從房內出來,看到他打聲招呼,叫「九少爺」。他點點頭。
進去果然看到母親靠在床頭,正戴著花鏡看報紙。見他進來,示意他近一些。
之慎過去坐下來,程夫人看了他一會兒,輕聲說:「和我說說,這兩天出了什麼事。」
「母親只管好好養病就好了。外頭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之慎笑嘻嘻的。
程夫人沉了臉,道:「那你就老老實實地和我說句實話。」
之慎見糊弄不過去,便說:「您說。」
「是不是要讓小十受委屈了?」杜氏問。
之慎說:「我勸她留下。」
杜氏直視兒子,目光銳利。
之慎有點頭皮發麻,說:「母親,父親已經親赴上海談判。不知道對方會開出什麼樣的條件才肯罷手。即便順利解決,這場風波給程家帶來的損失,都很難在短時期內扭轉。程氏受到的擠兌,可不是一時一事,大量的跡象說明這個人是花了很長時間佈局,現在就是收網。母親想想,這樣的心機……小十在他手上,我們如何放心?」
杜氏盤弄著手上的翡翠佛珠。
珠子發著綠幽幽的光,彷彿暗夜中的出現的狼眼。
之慎見母親不發話,低聲道:「再說,這一次正面交鋒是在商場,下一次難保不是戰場。小十留在陶家,仍是難辦……」
「老九,你還想著那時候小十為了抗婚都做過什麼傻事嗎?」杜氏問。
之慎想了想,點頭。
「我不管你和老三都有什麼算計,就是你們父親,這話我也當著他的面說的。商場戰場,你們有必要就儘管真刀真槍地打。小十的事,讓她自己看著辦……這一回她回了陶家,陶驤
看著她罷了手,她就算是對程家仁至義盡了;不罷手,我們也無話可說。」杜氏沉著臉說。
「母親!」之慎還想辯解,杜氏擺手。
……
馬行健將車子停在路邊,後車座上坐著的靜漪已經好久沒有說話。雨打在車窗上發出的聲響,連車內坐著的幾個人的呼吸聲都掩蓋了。秋薇和張媽當然極力屏住呼吸,靜漪卻是沉靜的整個人彷彿都凝固了。
靜漪從手袋中拿出字條來,看了看之鸞寫給她的地址,正是這裡。
她讓秋薇陪她下車,過了這條窄窄的街道,那個天藍色的木柵門後,是一棟白色的兩層小樓。門牌和電鈴都已經被雨水浸濕了。秋薇看看靜漪,抬手去按了電鈴。
過好久才有人來開了門,探身出來見是一對年輕的女子,問他們有什麼事。
靜漪問他這裡是不是籐野晴子小姐的住所。
看門人打量她一下,說這裡沒什麼籐野小姐。他說著就要關門,靜漪忙說:「那陶太太在嗎?」
陶太太三個字好像是靈丹妙藥,看門人板著的臉緩和了下,再打量她一番,問:「到底是找誰?陶太太不在這裡住的。這裡只是陶太太租的房子。住客走了,還剩下半年租約,房子空著呢。」
靜漪問道:「什麼時候搬走的?」
「兩天前。」看門人說。
靜漪點點頭,說:「我還想來看看晴子小姐和孩子的……」
看門人便說:「那太太您來的不巧了。或許您跟陶太太聯繫吧,她是知道的。」
靜漪問道:「我能進去看看嗎?」
看門人遲疑一下,說:「太太您別為難我。我就是看門的。」
「對不住。多謝。」靜漪從打開的門裡看了眼院內。
院落不大,花木蔥蘢。
有一架小小的葡萄架,掛著竹簾,架下有木床,鋪了涼席,想來在炎炎夏日,那白胖的嬰孩會在葡萄架下玩耍嬉戲吧……門在她面前合上了。
靜漪回過身來,要往車上走,只走了幾步,又站下。
秋薇攙了她,她說:「沒事……我們去看看瑟瑟。答應她禮拜天陪她玩,沒想到這就得回了……」
「小姐,不去也罷了。」秋薇臉上都濕了。
「還是去看看。」靜漪往車上去,走到車邊,她覺得難受。
一側身扶了樹幹,想吐,就是沒吃過什麼東西,吐不出來。
張媽早從車上下來,給靜漪撐傘遮頭,拿了披肩給她披上,幾乎是半抱著將靜漪送上車去。張媽讓馬行健立即開車回家,靜漪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單憑張媽做主了……
回到家裡她的樣子嚇了親自來開門的慧安一跳。
靜漪抓著她的手不讓聲張,秋薇二話沒說,背起靜漪便走。瘦瘦的秋薇背著靜漪上樓,靜漪靠著她,禁不住要流淚可也得拚命忍著。
慧安要叫醫生來,靜漪不讓。
「可你這怎麼好啊,靜漪。」慧安急的臉都紅了。
「我自個兒有數的,九嫂。好好兒睡一覺就好。睡到晚飯的時候,九嫂叫我起床。」靜漪冷的渾身發抖,勉強笑著。
慧安自是不信她這樣就會好,可見她如此,也不當面強著,出來悄悄讓人準備驅寒的薑湯,想一想到底覺得不妥當,要打電`話叫醫生來,卻被跟來的秋薇攔下了。慧安無奈聽從。只不過薑湯由她親自端進去給靜漪,看著她喝了,又漸漸定了心神,果然安然睡去,才放心。
慧安妥當,靜漪睡著,她也沒走遠。倒細細地問了秋薇。秋薇搖頭不說。她揣摩著必然是有些緣故,只當是跟陶程兩家的事有關,她再著急,也幫不上忙,只有關心下靜漪罷了……這幾日人事紛擾,別說是靜漪,連她都煩惱異常。
靜漪這一覺睡的久,卻也並不安穩。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她坐起來,覺得渾身輕快些,仍是出著汗,想去洗個澡。
張媽要她吃些東西再去,她也聽從了。
洗澡時覺得頭腦清明。心裡是有了計較,想要快些離開這裡……只不知回蘭州面對陶驤,還會發生些什麼,眼下她唯一的念頭,就是該回去了。
秋薇讓人來把屋子裡的壁爐點燃了,靜漪出來,窩在沙發上烤火。暖洋洋的,烤的出汗了也不在意。
「少奶奶是已經適應了咱們家那邊的乾燥了。」張媽讓靜漪伸直了腿,給她捏著。
靜漪想想,可不是麼。來了這邊,日日下雨,她總嫌潮濕。雖未抱怨過,想必張媽她們都看出來了。
日子有功……
已經過了晚飯時間,慧安讓人送來了晚飯。
靜漪不想吃,讓秋薇和張媽吃,自己在一邊看著。慧安來了,見狀又忙讓人去取了果汁來給靜漪。
「謝謝,九嫂。」靜漪感激她體貼。西瓜汁新鮮,甘甜爽口。
慧安笑一笑。
兩人坐在壁爐邊,有
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近的都不說,說的無非是那年冬天,兩人一同逛北京城的趣事……「三哥他們的婚禮,說是轟動一時,我到現在竟也記不分明了。到如今要我想一想,也就是你醉的朦朧……那天你也跟我要西瓜汁,你還記得麼?」慧安微笑著問。
靜漪點頭。
模模糊糊地記得的……頭一回喝下的烈酒、暗影中的翩然起舞、那險險碰到一處的唇、極具跳動的心……頭頂綻放的煙花……煙花明滅中他英俊的面龐……模模糊糊地記得的這些,其實,都在心上。
只是此時想起來,每想的深入一分,心就疼的真切一分。
「啊,有一天在三表姐家裡看到姐夫拍的相片。有幾冊是化妝舞會的,表姐說是那年你的成人禮……真是華麗極了……」慧安輕聲讚歎。
靜漪仰了頭。
眼中已經蓄滿了淚,仰著頭,淚就不會留下來……彷彿有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當然看不到他的容貌,因為他臉上戴著一隻遮去他半邊面孔的面具。他的聲音很好聽,問她可不可以……他的風度真好。雖然他沒有再和她說話,只是帶著她跳了一支舞,但她不會忘記那支舞,和那張戴著面具的臉……以至於在很久以後,她只靠遮住一個人的眉眼,就能認出來他……雖然她認出的晚了些。也沒有告訴他,她已經認出了他。
原本是想當成一個小小的秘密,也許有一天,會同他說一說。期待一個會心的微笑,和溫暖的擁抱……
依舊是心疼,越來越疼。
她逃也似的進了浴室,伏在洗手池邊半晌不動……
隔著門板她聽到廣播聲。電台只有幾個,換來換去,最後固定下來,清脆的女聲抑揚頓挫,卻沒有感情起伏。
「……費玉明以職務之便,為其走私違禁藥品提供方便……」
慧安皺起眉頭,秋薇呆住了,張媽在一旁似乎根本沒聽懂。
靜漪推開門,只有慧安回頭看了她。
她輕聲地問了句:「什麼罪名?」
「通匪。」慧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