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笑問:「可買到合心意的鞋子了?」
費法嫻笑著說:「買到了呢。不過夥計說這鞋子密西斯陶也看中了,卻讓我先拿了。這不太好的,不如我轉送密西斯陶。」
靜漪看她示意夥計把那對鞋子拿來給她,忙說:「不過是試了一試,沒有也就罷了的。密斯費不要客氣……」
兩人謙讓起來,費法嫻堅持送給靜漪,靜漪堅持推辭。石夫人看著,卻笑起來,道:「你們兩位要是再這麼下去,店裡可也少一單生意了。要我說,費小姐常穿這樣的艷色,反而不顯什麼,倒是靜漪你穿上,委實令人驚艷。既然這樣,費小姐一番好意,你不如就大方些收下吧。」
她這麼一說,費法嫻便笑了,望著靜漪。靜漪再推辭下去倒不好了,於是笑著說:「密斯費肯割愛已經多謝。妲」
費法嫻見她收了,這才滿意了似的,也不等她再有表示,帶著使女告辭走了。
石夫人笑道:「她爽快,你也大方,兩全其美。禾」
靜漪笑笑,看了這對水紅色的鞋——她倒是怎樣才能穿出去呢……樓下車子滴滴響,她正站在窗邊,往外看了看,石少康從車上下來給費法嫻開了車門。費法嫻對他微笑,回頭望樓上看了看,看到靜漪,揮揮手上了車。石少康卻沒有抬頭,隨著費法嫻上車離去了……靜漪將鞋子交給夥計,說:「給我包好。」
石夫人也買了幾雙中意的,才與靜漪一起出了鞋店。
靜漪將石夫人送回下榻之處,陪她用過晚餐才離開。離開時恰好有車子送石敬昌回來。靜漪又多逗留了一刻鐘,聽石將軍聊了一番今日去棲雲大營的見聞。因陶盛川還在醫院住著,她便繞到去省立醫院探望。到醫院時發現陶驤的隨扈也在此,她知道陶驤今日是要陪石將軍去棲雲大營的。他沒有親自送石將軍回去,顯然是直接來了這裡。
她下了車要進去,馬行健過來提醒她稍晚點再去。
她皺了眉問道:「怎麼?」
馬行健便道:「七少有事同老帥談。」
靜漪看看他,既然這麼說,當然談的是不便讓她聽的事。
已經到了樓前,再回車上去也覺得不便,她躊躇片刻,抬眼望望樓上亮著燈的病房窗口,窗簾垂著,有淡淡的光透出來。
「七少奶奶,太太讓您快些進來。」門口人影一閃,陶夫人跟前的大丫頭珂兒出來了。
靜漪應了一聲,朝門口走去。進門看到陶夫人剛剛從樓上下來,正與管家哈德廣說話,看到她,點點頭。
「七少奶奶。」哈德廣也忙打了個招呼,才對陶夫人說:「照太太吩咐。」
「去吧。」陶夫人打發了哈德廣走,看看靜漪,「老七在上頭和老爺談事情呢。吃過晚飯了?」
「是。」靜漪答應著,接著把今天的行程簡單說了說。
陶夫人聽著,似有些心不在焉。靜漪看到,適時地住了口。陶夫人見她安靜,聽了聽樓上的動靜,隔著樓板,聽到腳步聲。靜漪辨得出來是陶驤。她直覺此時他心情很不好,腳步聲彷彿都在發脾氣……對父親?她低著頭。莫名地擔心起來。
樓上很快沒了聲音,過一會兒,樓梯想起來,聽到陶驤在命令人,很大聲但是回聲也響,一時也聽不清他說什麼。
靜漪看看婆婆。
陶夫人臉沉著。
陶驤下來,靜漪再看他,的確像是剛剛發過火。
「母親。」陶驤過來,看了靜漪一眼。
陶夫人忍了忍,才說:「老爺在病中,你就不能忍耐一時,和緩著同他商議事情麼?」
陶驤沉默。
陶夫人煩躁地道:「外面的事,我也不知道究竟。但是你可別惹老爺不痛快,不然我饒不了你。」
「是,母親。」陶驤答應。
看得出來他的言不由衷,陶夫人卻也無奈。想說什麼轉眼看到靜漪,便說:「讓珂兒陪你上去看望下老爺吧。」
靜漪忙起了身,跟著珂兒上樓去了。
珂兒替她敲門,來開門的是史全。
史全同陶盛川稟報過,請靜漪進去。
陶盛川站在窗前負手而立。
靜漪剛想張口叫父親,看著他高大的身影,倒愣了下——她幾乎以為看到的是陶驤。不久前,也是在某間病房裡,陶驤也是這樣站在窗前……陶盛川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到靜漪,溫和地點點頭。他比起前一陣子又消瘦了些,顯得有點憔悴。可是雙目很有神,精神又是非常好的,人還是像棵老松那樣蒼勁而有力。
「靜漪來了?」他微笑著,看看這個穿著淺色洋裝的女孩子,娉娉婷婷朝自己走來,行了個禮,叫他父親。
「是,父親。」靜漪走近些,「父親今天感覺怎麼樣?」
陶盛川笑著,示意靜漪坐下說話,道:「好的很。醫生不好。」
靜漪看著公公臉上露出頑童似的笑容來,也笑了,說:「父
親是不是不聽醫生話了?」
「你怎麼知道?」陶盛川故作驚訝,「他們的意見總是和我相左。醫生的話,不能不聽,可也不能全聽。」
「父親真是。既是病人,就要好好聽醫生的話。不止要聽,還要全聽。」靜漪笑道。
她看著公公笑起來,面頰上竟有深深的皺紋,可見瘦的多了,不禁有些難過。
陶盛川看出她的心情,笑的更愉快,道:「你這孩子,必定是幫醫生說話的。」
「父親,醫生說什麼了?」靜漪問道,「若是醫生說的不對,我不幫醫生說話的。」
陶盛川笑瞇瞇地說:「還不是那些話,反過來復過去,沒有一日不勸我去上海就診。難道去了上海就包治百病了麼?」
靜漪聽說,心裡一沉。
若是小病症,呂貝克大夫應該不會要求去上海的。
她一著急,臉就紅了,剛想要問到底怎麼了,陶盛川往門口處看看,說:「做什麼鬼鬼祟祟的,進來吧。」
靜漪忙轉頭,看到陶驤從外頭進來,臉還是板著的,卻難掩尷尬。她再看看公公,雖然說是生氣的樣子,語氣卻並不見嚴厲,可見並不真的想斥責兒子。
「時候差不多了,你們不用都在這裡。帶著你們母親快些回家去吧。」陶盛川的口氣是命令的。
靜漪看看陶驤。他也不說話,只點了點頭,示意她一起出去。
靜漪也不敢多嘴,怕這父子倆再不愉快,只好同陶盛川道別出來。沒走兩步,她拉了陶驤問道:「到底怎麼回事?父親是哪裡不好麼?你同呂貝克大夫談過了?他怎麼說的?聽父親說他堅持要父親去上海……」
陶驤在走廊上站下,看了她。她面上有焦急之色。
「醫生疑心父親肺部長了不好的東西。」陶驤說。
靜漪怔了怔,沒有立即說話。
陶驤看她的神色,問道:「你也這麼想的?」
「從一些症狀來看,是有這個可能。可也許只是肺部的毛病累積日久,不好恢復罷了。」靜漪輕聲說著,看了陶驤,「醫生把初步診斷告之父親,怹還是堅決不同意去上海進一步診斷和治療是嗎?」
陶驤臉上很不好看,點頭。
靜漪吸了口涼氣,說:「呂貝克大夫或許在這裡開刀也是可以的。這裡的條件是沒有上海和北平那樣好,畢竟那邊的醫生護士更齊整些……貝松大夫什麼時候到?」
「這一兩天也就到了。」陶驤說。
靜漪握著他的手,輕聲說:「別擔心。貝松大夫到了,請他做出診斷來。如果……再決定也不遲。」
陶驤一時沒有出聲。
靜漪停了片刻,四下無人,她輕輕擁抱了他一下,才說:「你就是因為這個跟父親發脾氣麼?那麼大聲,我在外面都聽到了。你膽子可真大……好好同怹商議。父親從來都講道理的。奶奶和母親呢?還不知道吧?」
「父親連你都不讓告訴。」陶驤似乎煩躁的很。
靜漪與他走到樓梯邊,往樓下看了看,說:「那就先瞞著奶奶……不過我覺得奶奶和姑奶奶那邊是瞞不住的。我早起去請安,聽她們說話,疑心的很。」
「怎麼說的?」陶驤皺緊眉。
靜漪頓了頓,才說:「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很著急。」
陶驤知道她沒有說全,慢慢地下樓去。靜漪心想剛剛險些就說出來了……早起她去萱瑞堂,姑奶奶們都在。這幾天話題總繞不開公公的病情,今早看了讓福順送來請安的麒麟兒,三姑奶奶立即就說——老七媳婦兒還不快些懷孩子,我們這把子老骨頭,活著還想看老七有後呢……她聽了心裡悸動。但這話她是不好意思就這麼跟陶驤說的。
陶驤和靜漪出去,便看到陶夫人在珂兒攙扶下,在樓前的空地上慢慢地走著……珂兒先發覺,提醒陶夫人。她轉身看看陶驤和靜漪,聽了他們說的,也示意他們先回去。陶驤還想勸她,她擺手表示不必。
「還是留在這裡更放心。」陶夫人說著,看了靜漪,「這兩日家裡的事情靜漪多上心些。」
靜漪忙答應了。跟著陶驤離開時,又回頭看看陶夫人。她還在望著他們。靜漪心裡有種莫名複雜的感覺,只是說不出來。這些日子她心裡兵荒馬亂,總不得安寧,沒有時間停下來好好地想想。
陶驤也看了看母親站立的位置。
他沒有跟靜漪說什麼。靜漪習慣了他沉默,陪著他到了家,先一起去老祖母那裡看看。早晚間有點涼了,陶驤跟老祖母說話的工夫並不長,她就打了兩個噴嚏。
陶老夫人看了她,囑咐她好生照料自己的身子,才道:「爾宜來信問及你們父親身體。她一時回不來,惦記的很。看樣子,回信的時候倒要同她講一講,合適的時候,還是與姑爺一道來看看吧。」
「八妹離的遠,來回一趟很不容易。」靜漪輕聲說。
「就是離得遠了……不到萬不得已,
當然不必讓他們來的。」陶老夫人說著,看看靜漪,微微一笑,「眼下倒也不怕的。」
陶驤聽著,心裡不是滋味。他還沒吃晚飯,藉著說肚餓,與靜漪一起離開萱瑞堂。回到琅園,張媽預備好的晚飯端出來,靜漪自己已經吃過了,陪著陶驤用。
「八妹暫時不便回來吧?」靜漪低聲問。她夾了條魚,一點點地剔著刺。陶驤嗜魚,這魚刺多,他不耐煩吃,連碰都不碰的……「我從報上看到的消息。總覺得白系最近的動向有些讓人捉摸不定。大事我不懂,想到八妹,總是擔心的。妹夫和家裡千萬不要出什麼事的好。」
陶驤看著她細心地將魚刺一條條剔出來,將盤子送到他面前,才抬眼看他。他喝了口白葡萄酒,說:「就是段奉孝,對南京恐怕也一肚子怨氣。就不用說旁人了。」
靜漪頓了頓。陶驤這麼說,等於回答了她剛剛的問題。要說她不震驚,那是假的。段奉孝與三哥情同手足。因了三哥的關係,段奉孝在地方派系中是對南京很擁護的。並且他一度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她心裡一陣亂,看著他不緊不慢地吃著魚。
「牧之……」
「剿匪,是要的;軍權,是要的——誰想動西北軍一根手指頭、想把西北軍從我手裡奪走,我都不答應。」陶驤說著,將酒杯裡剩下的酒一口喝光。
酒杯放在桌上,透明透亮的酒杯裡只剩下一點點殘留酒液。
靜漪看著,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