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似真似幻的沙】
經過數度變動的陶府七公子婚禮終於還是按期舉行。舒榒駑襻不管是出於對陶府的關注,還是因為這件婚事變故甚多而演變出來的喜劇色彩過於濃厚,這在民·國十七年初的蘭州城裡都要算得上是件大事。大婚前夜,陶府上下就有很多人徹夜未眠,及至天明,就彷彿始終在添柴的一口熱鍋,終於等來了沸騰的一刻。
陶驤因昨夜休息的並不好,早起稍稍有點動靜便醒了。
時辰還早,琅園裡就已經忙起來。見他起身了,一眾人更沒了顧忌似的,該出聲出聲、該行動行動,倒把他這個正主兒撂在了一旁似的。
陶驤在客廳裡走動了好一會兒,看著院子裡紮起的綵棚。一路從院門口到眼前,鮮花喜幛或擺或掛,密密麻麻的,讓人目不暇接妃。
他倒看了好一會兒,被張媽提醒他應去前面父母親那裡用早飯,才喝了碗參湯出了門。
一路出來,看著連長兄的居所譚園門口都高懸了宮燈、綵燈鮮花圍繞,心裡便覺得這真有些鋪張太過的意思。
等到了父母跟前,平常雖是不用的,今日他卻特地恭敬地請父母上座、磕了三個頭毽。
還沒有換禮服的陶盛川夫婦受了這額外的禮。陶盛川倒罷了,陶夫人胡氏拭了淚。
引得在一旁的陶駟夫婦都有些動容。
陶驤難得地跟父母親和哥嫂說笑,將母親終於又逗的露出笑容才作罷。
一家人的早餐不斷地被打斷,不是聽差有事情回稟、便是客人早到……竟一刻都不能安寧似的。一時用罷早餐,陶盛川夫婦又忙著換禮服去。陶驤見此處自己也插不上手,不如早點回去專門等著他的差事,也就早早告退出來。不料剛出了父母親的居所院門,就遇到了一夥特為來找他的人——今日的兩個男儐相陸岐和白文謨領頭,這一行十來人,除了遠道而來的白文謨,都是他自小的玩伴——陶驤笑著,招呼他們一起回琅園去。
跟在後面出來的陶駟看到,笑著喊道:「文謨、陸岐,今兒別饒了這小子啊。想著往後你們成親,這小子那滿肚子壞水兒也蓋不住的……你們段二哥且說了,讓把他那份兒也算上呢!」他說著,走在他身後的雅媚便拽了他一下。
雅媚笑道:「你不這麼說,他們今兒也不會輕饒了老七的,還火上澆油?」
白文謨和陸岐也不是省事的,早就接茬兒嚷上了。
陸岐指著陶驤道:「二哥放心,今兒晚上請好!」
陶驤邊走,邊斜了他一眼,陸岐被他這一望,摸著胸口,說:「文謨,糟了,七哥瞪眼了,怎麼辦?」
白文謨正走在陶驤身旁。他雖姓白,人卻黑,跟陶驤一比,就更黑,此時眼珠子一轉,眼白又比瞳仁多,像是極認真地在想,慢條斯理地說:「這個好辦,七哥瞪咱們一眼,咱們回頭洞房裡約著一齊瞪七嫂一眼……看誰先著急。看誰先繃不住。怎麼樣啊,七哥?」
他官話講的雖好,南方口音還帶一些的,加上說的又慢,聽起來就格外有趣。
陶驤心知今日是落在他們手裡了,逃是無論如何逃不過的,索性就由著他們說,自己就管不出聲就是了。
陸岐等人邊笑,邊附和,簇擁著陶驤往琅園來。一路上笑聲不斷,等進了門,陶驤自管上去換禮服,他們聚在樓下說笑。
陶驤昨晚是在樓下書房休息的,此時回到新房裡來,見處處都被收拾停當,連床上帳子都換了簇新的,像是被貼了封條一般的嚴整……目光在這屋子裡一轉間,所有的東西都彷彿要動起來,簡直火紅的海面似的一浪要壓過一浪向人撲面而來。他不得不定了定神。
圖虎翼過來幫他換禮服。平時是伺候慣了的,今日卻有些不得法。陶驤倒有耐性,圖虎翼卻不好意思,說:「哈總管不是說,要給您配長隨,您就只是推脫。這日後……」
陶驤讓他退一邊,自己對著鏡子扣著頜下這顆難為人的鈕子,說:「有什麼必要還進出多兩個人跟著?」
他接過圖虎翼遞上的禮帽,帽上插了兩隻紅絨纓子,瞅著倒像是唱戲的裝扮。他想想這倒也是,今日他就是一角兒,和另一個角兒一道,一同把這戲演好……他想著狀元遊街也不過如此。今日的婚禮較之北平那場的中西合璧,傳統的多了。等下他先要去祠堂祭祖。祭祖之後方能去接親……他老早就放洋出國了,從小在家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早就不習慣,當然也不必恢復。就算是娶了親,也是多了一雙手在身邊,不是少了一雙手。
何況他想,那程靜漪也是個愛清靜的人。
他將禮帽戴上,轉身過來,讓圖虎翼看看。
圖虎翼替他繫好了大紅花,退後兩步看看——陶驤黑色長袍馬褂,皮鞋禮帽,紅花掛身,高高的身材這麼一披掛,就愈加英武,只是一臉的嚴肅,有些不搭——「七少,這樣。」圖虎翼在嘴角處指了指。
陶驤瞪他。
他無奈伸出雙手,翹了大拇哥,道:「再好不過了。」
陶驤似是巴不得他這句話,立即開門下樓去。
走下樓梯時,就見西裝革履的白文謨正背對著樓上,斜靠在欄杆處抽著煙,含笑望著坐在不遠處的陸岐等人說笑。
聽見他下樓的腳步聲,白文謨回頭看他一眼,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說:「七哥,人樣子。」
陶驤走到他身旁站下,望著和文謨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色西裝的陸岐,陸岐和白文謨是一般年紀的英俊青年,性子就簡直是兩個極端,陸岐活潑像高山飛瀑,文謨沉穩似山澗靜水。
「不著急回南吧?」陶驤問文謨。
「看老爺子的意思。」白文謨微笑。他是陪同父親白希祿來觀禮的。「得看他和陶伯父什麼時候把酒喝的踏實了。」
陶驤笑一笑,問道:「你的婚事呢,我聽說在議。」他望望文謨。坊間還在傳著他們追求索雁臨韻事,當事人別嫁的別嫁、另娶的另娶,婚禮都轟動一時,白文謨的歸屬仍是受人矚目的。
「七哥,你可不能這麼擠兌我啊,哪兒能人人都有你這福氣,定了親的那位,又是絕代佳人、又有個心懷天下的岳父還恰好有個力爭上游的的內兄?」白文謨低聲笑道。眼角飛起一絲,笑意浸入深深的鬢角去。
陶驤聽著,沉默片刻,伸手便將文謨的肩膀掰了,一個空手便將文謨摔到了一旁的地毯上,走過去,看著被摔倒在地還微笑著稱讚他身手好的文謨,說:「讓你小子胡說。」
白文謨哈哈一笑。
笑聲引來陸岐等人,紛紛圍上來,問著:「怎麼還沒鬧上新郎官,新郎官卻把儐相先撂倒了嘛?」
白文謨手一撐地,剛要起來,卻不知被誰伸手又推了一把,他就勢扯了陶驤。偏偏陶驤沒提防,緊跟著也倒在地上。這麼一來,一群人紛紛使壞,十來人鬧作一團……圖虎翼和馬行健想撥開這些少爺們,把他們主子救出來,可人疊著人,根本找不到陶驤。兩人也不由得不笑,就連外面忙碌的聽差都驚動,紛紛往門內看,一見平時正經八百的少爺們玩的跟孩童一樣,也都偷笑。
這時候哈德廣陪同陶夫人過來,還在院子裡便聽見笑聲不斷,待看到聽差們端著盤子、拎著東西都聚門外笑歪了,忙呵斥。
陶夫人上來一看,也忍俊不禁,站下便說:「這離天黑還早著呢,少爺們,且饒了老七吧。」
陸岐反應最快,一行將陶驤扶起來、替他整理著衣冠,一行說:「陶伯母這可是發了話?伯母,那我們晚上可是要放開了鬧的。」
陶夫人見陶驤是帽子也歪了,紅花也斜了,一臉的無奈。她過來親手給他整理著,仔細看看,微笑。
陸岐和她相熟些,湊在她身旁,腆著臉道:「陶伯母是不是今兒心裡最美了?真是誰家兒郎也比不得咱們七哥呢!」
陶夫人被他說中心事,不由得轉頭伸手戳了下他的額角,含笑道:「我把你這個小東西!還不快去站到你七哥身邊去?讓我看看……差不多就該過去了。」她仔細拂了拂陶驤胸口的衣服。
「是,夫人。車子已經備好了。老爺已經在祠堂了,七少爺此時過去,時辰正好。」哈德廣在一旁提點。
「那就去吧。」陶夫人把地方讓開,看看陶驤,本還想囑咐幾句,想著陶驤一貫沉穩,是不要過於擔心的。就只微笑著點頭。
陶驤這才走出了門……
程靜漪把手帕塞到袖口的玉環扣上,抬起頭來,盛妝的面孔對著她的嫂子索雁臨,說:「好了。」
索雁臨本是等著她準備停當,好送她出這臨時用作閨房的門的,等靜漪從容的說出這句好了,她望著靜漪的面容,反倒覺得不想那麼快把她送出去了。
此時不少女眷聚在這裡,其中作為女儐相的就有陶家的八小姐爾宜,和陸家的大小姐陸嶸。難得的這麼多女眷聚在一處,卻安靜的很,彷彿都在等著什麼似的,不得不屏住呼吸。
索雁臨看看外面,悄聲道:「我看今日的儀式雖繁瑣,倒也不用慌。那陸大小姐很是穩妥。有她在一旁提點,不會有錯的。」
靜漪點頭。
雁臨見她鎮定,略放心些。伸手撥了撥她頭上鳳冠的遮面珠穗,露出飽滿圓潤的額頭來,幾乎是泛著珠光的細緻皮膚,讓人忍不住想要揉搓一下……她果真揉搓了下靜漪的臉。
靜漪護著面孔,嗔怪地望著嫂子。
「都知道你們是洞房過的了,沒那麼多顧忌,鬧的凶了也是有的。晚間時候差不多,我跟陶伯母說,讓她去給你護駕。」索雁臨讓靜漪放心。
靜漪點了點頭。
雁臨見她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看看還有幾分鐘時間,忍不住問道:「我看你從昨天開始就悶悶不樂的,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難道之忏的傷情不好?」
她算下時間,昨日靜漪和陶驤同她分手去醫院之前,靜漪還是有說有笑的。
靜漪看了雁臨,站起來。
外面還是很安靜,偶爾有一兩句低語,彷彿夜晚私語,低低傳進來。
「靜漪?」雁臨越發覺得不對勁,她走過去,拉了靜漪一把。
靜漪被她拉轉回身。
人是站穩了,裙擺下一溜兒小金鈴還在晃,發出細微的聲響。
雁臨就見靜漪滿眼的淚光,頓時愣在那裡。
心跳幾乎在這一刻停了似的,雁臨只顧了看著靜漪的眼睛,忘了發問。
靜漪說:「三嫂,不管是對是錯,我都已經站在這裡了。不是不能回頭……而是……」
她輕輕地吸著氣。
胸口像被裝了刀片,每吸一下氣,都撕心裂肺似的疼。
「三嫂,孟元是已經沒有了……我對不起他了。陶驤,哪怕就是因為他救過我,我也不能再對他不起的。」靜漪於淚光中望著索雁臨,慢慢地說著。
索雁臨只覺得心驚肉跳,心知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一時想不出來。
聽到敲門,陶爾宜在外面叫「三嫂」,問七嫂準備好了沒有。
索雁臨就覺得自己心跳加速起來,不知道外面的人是不是聽到了……「好了,馬上就來!」她揚聲道。盯著靜漪的眼睛,她迅速地說:「小十,你千萬別胡思亂想,有什麼事,三哥三嫂還在這裡的……」
靜漪抬手將紅蓋頭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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