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他聽見腳步聲,轉臉一看,是秋薇進來了。舒骺豞曶
陶驤也沒起來。
「張媽送薑湯上來了,姑爺。」秋薇拿了毛巾回來,小聲說。
「起來把薑湯喝了。」陶驤這才起身。
秋薇過去把毛巾給靜漪邃。
靜漪擦著頭髮,見張媽進來把薑湯和粥碗放在床頭櫃上,束手而立,就說:「我過會兒再吃。」
張媽微笑著說:「少奶奶,可別等粥冷了,回頭胃疼就不好了。七少爺就是饑飽不定的,落了胃疼的毛病……」
陶驤正往沙發上坐,聽張媽說,便道:「不是小馬,一定是阿圖多嘴。竽」
「還用誰說麼,難道我們下人就不知道了?馬副官時常下半夜去廚房要東西呢。」張媽笑著,把盛薑湯的小碗給靜漪端過來,「這下好了,以後有少奶奶看著您了。」
靜漪只得接了碗,看著陶驤,低聲問張媽:「張媽,我彷彿記得先前母親說過,家裡有給我準備衣服?」浴室裡既然有給她準備好的浴袍和睡衣,這裡就應該有她的新衣服。
「瞧我這記性。少奶奶,夫人還囑咐過我,讓我先跟少奶奶說,四季的衣服都有,就在那間小屋子裡。」張媽說著,轉身指著浴室旁邊的一扇小門,給靜漪看過。
靜漪便對秋薇說:「去給我拿件衣服來換上。」
秋薇點點頭去了。
靜漪喝了薑湯,張媽到底又看著她吃了半碗粥才肯下去。靜漪想想,這張媽比起她的喬媽媽來,話只多不少就罷了,連這不動聲色粘著主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兒竟然也像足了……她擦著頭髮,暗自琢磨著,沉默不語。
陶驤也沉默,過一會兒,點燃了煙。
屋子裡有了這點煙草氣,好像就沒有那麼尷尬了似的。
靜漪忽覺秋薇離開的彷彿太久了,看看陶驤正在翻看一份不知哪兒來的畫報,好像完全不在意這房間裡還有她這麼個人似的,悄悄地掀開被子下了地。低頭一找竟連拖鞋都沒有,她也沒在意,小步疾走,恰好秋薇抱著一摞的衣服剛出了衣帽間的門,看到她赤腳踩著地毯,吃驚地叫道:「哎喲小姐,你倒是……」
靜漪揮手讓她後退,她只得抱著那些衣服回去。
「不知道小姐要什麼樣的,我挑花了眼。」秋薇老實地把衣服又都放下,擱在衣帽間的長椅上。
靜漪看看,中意那套嫩蔥綠的裙褂,說:「就這個吧。」
實在是嫌那桃紅色的礙眼,也太嬌嫩了些。
其實嫩蔥綠也嬌嫩,要她說不如穿的暗沉些。
秋薇看出她的心思來,說:「那要不你自個兒挑吧?反正衣裳多的是,一天換三套也得一陣子不重樣兒呢。」
靜漪坐下來,先從內衣穿起,匆匆忙忙地往身上一層層地套。秋薇絮絮叨叨地逐扇櫥門打開,不知在說些什麼,她滿心裡都想的是怎麼將陶驤從這臥室裡請出去,還不會再回來……假如他堅持不出去,那麼她……想著這些,手就怎麼也系不上鈕子。
一急,臉都憋紅了。
秋薇過來,替她把紐扣一一繫好。
「小姐,你怕姑爺啊?」秋薇低聲問道。
「胡說。我怕他什麼?」靜漪不耐煩,要推開秋薇的手自己系,秋薇卻撥開她的手,說小姐就別亂動了不是自個兒系不好嘛,靜漪瞪著她,「你要造反嗎?」靜漪高聲。
秋薇吐吐舌尖,說:「好啦,我錯了,小姐!」
「你今晚怎麼老向著他說話?」靜漪抬高下巴,從穿衣鏡中看著自己,頭頂的水晶燈投下來的光明亮璀璨,她白皙的面孔上瘀痕就像是光芒中埋伏的陰影似的。
「小姐,臨來前呢,喬媽媽囑咐我,時常提點著小姐……」秋薇迅速地看了靜漪一眼,見她只管望著鏡子,很快地說:「姑爺呢,是小姐在這個家裡最親的人……也是最靠得住的依傍……你看這回咱們被土匪劫走,不是姑爺咱們哪能這麼快平安回來啊?可是小姐總不給姑爺好臉色,怕是……哎喲!小姐!」
秋薇摸著肩膀,委屈的看著靜漪,跺腳。
「你怎麼不說,要不是他,咱們根本就不會被劫走?」靜漪皺眉。
「那不就是太太說的,嫁雞隨雞……」秋薇撅嘴。
靜漪看秋薇那樣子,說:「你去看看,他還在嗎?」
說著坐下去,穿上鞋襪。
「姑爺不在這兒,要在哪兒啊?」秋薇咕噥著,被靜漪抬頭一看,又吐了吐舌尖,悄悄過去開了門一瞅,回頭道:「在呢。」
靜漪歎了口氣。
站起來,在這小屋子裡走了兩個來回——當間的玻璃櫥櫃裡,擺著各式的袖扣,領結也整整齊齊地放著……她扶著玻璃櫃檯面發了一會兒呆。
秋薇催促她道:「小姐,出去吧,總不能在這兒躲一宿……姑爺還能比土匪嚇人啊?」
靜漪甩手,磕在櫃角上,疼的她吸了口涼氣。
「小姐……」秋薇給她搓著手。
靜漪抬手戳了下她的額頭,說:「口沒遮攔。」
「可是小姐,這大晚上的,你穿的也太齊整了。」秋薇說完,雙手按住嘴唇。
靜漪倒笑了,定定神,說:「真想一頭栽進床上,睡個天昏地暗。」
她說著真打了個哈欠。看看面前這張舒服的長椅,哪怕是真的在這裡躺下去,她也能睡的極香甜……只可惜,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夠的。
「七少爺,夫人來了。」外面張媽在稟報。
靜漪一怔,看了眼小座鐘,已經很晚了,沒想到陶夫人這會兒會來。
她往穿衣鏡前站了,前後左右的照照,說:「秋薇快替我把頭髮挽起來。」
她聽陶驤說「知道了,你去跟夫人說,少奶奶已經睡下了……」,她推門出去就見陶驤仍坐在那裡,見她蓬著頭,果然皺皺眉,說:「母親來了。」
「我聽見了,馬上下去。」靜漪在梳妝台前坐了。
她以為陶驤這就要下樓去,陶驤卻起身站在她身後。
秋薇給靜漪簡單地將頭髮完成一個髻。
靜漪擎著兩支髮簪給秋薇,從鏡子裡看著陶驤。
她意識到陶驤是有話要說。
「三哥已經到了。」陶驤說。
秋薇將髮簪簪好,站在一邊。
靜漪手裡已經空了,卻還擎在那裡。
「什麼時候到的?」她聲音有些異樣,只盯著陶驤在鏡子裡的投影。
「今晚稍早些時候。」陶驤說,「三哥是和三嫂一起來的,安全起見,就住在司令部大院裡。三嫂想馬上來看你,三哥說你需要休息。明日一早他們過來,到時候再見也不遲。」陶驤說。
靜漪站起來,說:「我們下去吧,別讓母親等。」
她從陶驤身邊走過去。
金色鑲翠的髮簪讓她烏黑的髮髻柔潤而富有光澤,只是剛洗過,頸上有幾縷髮絲不老實地垂下來……她用手指繞了下。
陶驤沒走幾步便超過她,下樓的時候走的就更快。
靜漪看看他寬寬的背影,走的卻越來越慢。
聽見樓下輕聲細語隱隱傳來,再轉個彎就能看到陶夫人了,她卻扶著樓梯站住了,心裡一陣發慌。
「小姐?」秋薇叫她。
靜漪點點頭,又定定神才繼續下樓梯,當她遠遠地看到陶驤彎腰和一個穿著紅色錦袍的小姑娘說話時,忍不住低低地「哦」了一聲——竟然是瑟瑟……
「小嬸嬸!」陶瑟瑟抬眼一看靜漪,就伸出手臂來了。
陶驤回過頭來看到靜漪走下來,將瑟瑟抱起來,說:「母親和二嫂一起來的。」
「靜漪!」許雅媚原本坐在陶夫人身邊,此時不禁起身,先女兒一步將靜漪擁抱在懷中,沒等說話,淚已經流下來了。
「二嫂,你這是怎麼了?」靜漪扶著她,見陶夫人也站了起來,忙叫道:「母親!」
雅媚這只管拭淚,說不出話來。
陶夫人拍拍雅媚的背,對靜漪說:「雅媚這幾日最惦著你,再加上瑟瑟住院,她先瘦的脫了形。好了……靜漪快抱抱瑟瑟,聽說你回來了,小傢伙怎麼也不在醫院住了……瑟瑟,看到小嬸嬸高興嗎?」
「小嬸嬸抱!」瑟瑟清楚地說。
「小嬸嬸累了,瑟瑟乖……」雅媚說。
靜漪卻從陶驤臂彎間將瑟瑟接了過來,說:「沒關係的。」
陶夫人讓他們都坐了,靜漪就將瑟瑟放在膝上,摸摸瑟瑟的額頭,見她除了蒼白些,已經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心裡略安。雅媚知道她擔心瑟瑟,解釋道:「就是受了點驚嚇,這幾日離不了人,其他的還好。」
雅媚看靜漪,靜漪對她笑著搖頭。
陶夫人離靜漪最近,她看著靜漪的臉,伸手過來,想碰又沒有碰到,終於只是握了靜漪的手,說:「受委屈了,靜漪。」
「沒有……」靜漪低了頭。
陶夫人的手大而暖,卻不知怎地這樣一來反而讓她不安。
陶夫人看出來她不自在,拍拍她的手背,不著痕跡地移開了手,說:「原是和老七說好的,讓你在外面清清靜靜地歇幾天,等辦酒席再進來。既是這麼著,也好,省的多折騰一回,你就多辛苦一回。」
靜漪點頭。
「我說讓大夫來瞧瞧,老七說你自己就是大夫。」陶夫人說著看了陶驤一眼。陶驤正喝茶,見母親看他,他也不出聲。「我想也是。不過有什麼不舒坦的地方,千萬別忍著。」
「是,母親。」靜漪鬆口氣。
「本來應該讓你們安生歇著的。可我不來看看你,到底不放心。老七這幾日別去衙門了,折騰這些日子,怕你們兩個到那一天沒精神。」陶夫人說。
「我可不能不去。不然二哥要累壞了。」陶驤說。
「那還不是他應該的呀?」雅媚說著,提醒婆婆她們該走了。她心情比來時愉快了些,尤其看到靜漪和陶驤並坐在一處,看上去兩人雖不親密,但比起在北平時的生疏僵硬,已經好了很多似的……她對靜漪眨眨眼。
靜漪避開了她的目光,雅媚眼中的笑意卻加深了。
靜漪低頭,瑟瑟嬌嫩的額頭緊貼著她的下巴,孩子身上的柔軟馨香讓她心裡一顫……說不出的酸痛漸漸地泛上來。
「也是,我還得去老太太那裡。我同老太太討情,這幾日你們就不用早早去請安了。老太太也是不許的。」陶夫人又囑咐了靜漪幾句才走。
她不讓靜漪送,倒是把陶驤叫出去了。
靜漪站在門口,看陶驤抱著瑟瑟,一直將陶夫人她們送到院門口……她望著這寂靜的院落。外面的確冷,哈氣成冰。陶驤沒回來,陶夫人和雅媚沒走遠,她是不能就這麼轉身先離開的。
她讓張媽和秋薇先進去歇著了。起初秋薇不肯,究竟還是被張媽推著走了。剩靜漪一個人站在外面,縮手捧著張媽塞給她的手爐。這彷彿是這寒夜裡唯一的一點暖意……
陶驤回過身來,看到靜漪還站在樓前。
淡淡的一個青蔥的影子,印在那裡。就像她的面容,此時也淡到了極處。他走到她面前,她才仰頭看他,並沒有說話。
他進了門,她也跟著進來。
他上樓,她也跟著上樓……
靜漪站在起居室裡,看著陶驤拿起了他的外衣來,正不知他要幹什麼,就聽陶驤說:「我明早回來。」
靜漪抿了唇。一顆心彷彿是從懸著的半空往下落,她簡直聽得到那一聲響。
看她鬆了口氣的樣子,陶驤沉默轉身,只走了兩步,他又回過身來,略一停,看她臉上有一絲緊張的神色掠過,毫不猶豫地走回來,將她摟在懷裡。
靜漪掙扎。
陶驤的手探進她腰間,卡在那裡,將她牢牢地箍住。
靜漪心裡發慌,紅著眼睛看他。
陶驤低頭,輕輕地親在她唇上。輾轉吮·吸,慢慢地,帶著她,穿過起居室,穿過臥室,將她放倒在柔軟的床上……他的手扶在她身側,看著她。
靜漪咬著牙。
身下是柔軟的床,軟到他每一下輕輕的碰觸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共振,這是她難以控制的……更難控制的是心裡的恐懼。雖然她眼中是他,可是這火紅一片中,卻有一團團的黑暗,黑暗中又又隱隱約約猙獰的面孔,在不停的旋轉……她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
閉上眼睛,以為看不到什麼了,就不會那麼恐懼了,可還是在抖。
「你看著我。」陶驤溫暖的手覆在她的耳垂處。
她柔軟微涼的耳垂在他指間,慢慢地變的和他的手一樣溫暖。
她睜開眼睛。
他溫熱的呼吸有淡淡的酒氣,像柔滑的絲綢一般繞在她頸上,漸漸纏緊些……她開始呼吸困難,試圖躲開這緊密的糾纏……或許躲開了,也就躲開了恐懼。
「是我。」他說。聲音裡有一種讓人平靜的力量似的,他極慢極慢地說下去:「這是在家裡,靜漪。」
她眼裡起了霧。
陶驤嘴唇印在她唇上。
這一吻溫柔而沉穩,緩慢而綿長……靜漪在親吻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深深的倦意潮湧般襲來。
她已經再沒有力氣支撐下去了。
「陶驤……」她柔聲細氣地叫著他的名字,柔軟溫暖的手臂在他的身側。陶驤撐著手臂,仔細地看著她。她夢囈似的繼續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他們說的。我是你……太太……三哥……」
陶驤放開她。
她在柔軟的床上深陷,翻身都無力,一團錦袍被他揉搓的皺了……他在床邊坐了好久,伸手到她下巴處,想要替她解開鈕子。但停了停,他只拉了被角,蓋住了她的身子,便起身取了大衣往外走。
一路走,一路隨手關燈,只留了床頭的那盞。
他回頭望了望,才關好了房門。
下樓,圖虎翼見他鐵青著臉,大衣都沒穿好,低聲提醒他:「山裡冷,七少。」
陶驤不言語。
逕自走進餐廳去,從酒櫃裡拿出那剩下的半瓶白蘭地,倒了出滿滿一杯,一口氣喝下去。
圖虎翼被嚇了一跳。他知道七少的習慣,若是去巡營,該是滴酒不沾的。
陶驤從圖虎翼手中拿了槍套來,邊走邊系。
出了門,撲面而來的清寒幾乎立即澆滅了那杯白蘭地帶來的溫熱。
他快步穿過庭院,沒有回頭……
當所有的聲音都消弭在夜裡,靜漪終於翻了個身。
屋子裡僅剩的這盞燈,暖暖的光,讓她覺得安定而穩妥。
至少在這一晚,她終於能安睡至天明。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