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話,儘管說。舒殘顎副」程世運說。
他直視著女兒的眼。
「他的死,到底跟父親有沒有關係?」靜漪問。
程世運看到靜漪手裡的包袱,在抖動。
「沒有。」他回答謇。
靜漪盯了父親胸前那串翡翠鏈子,紋絲不動地又有好久,才說:「那我信您。但是,」她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移到父親臉上,望著他那神色鎮定如常的眼睛,「父親,我姓程,但願我這一生,都不會有那麼一天會以此為恥。我走了,父親。」
程世運看著女兒毅然決然地離去,他將手中的婚書放下。
「之忏。」他叫道追。
之忏進來。
「你這些日子也收拾一下,隨靜漪去蘭州。」程世運踱著步子。
腳下的厚地毯踏上去柔軟甚至有些黏膩,讓他腳步顯得遲疑。
「是。」之忏回答。沒有任何疑問,也沒有絲毫的猶豫。
程世運看著這間臥房牆壁上的畫,是宛帔筆下的山水。山水間的悠遠淡然氣息,正像她那清心寡慾的心境——也許正是不俗的宛帔,才養的出靜漪這樣的女兒……他不知不覺站在那裡看了很久。
「看著她,別讓她出事。」程世運說。
「是。」之忏的回答,仍然只有一個字。
……
靜漪一路跑著出了家門。直到進了醫院大門,上樓去到宛帔的病房門外,跟在她身後的圖虎翼和四寶都沒見她慢下來半分。
當她跑到病房門口,本應推門而入的她,卻握著門柄停下了。
靜漪抹了下臉,沒有汗,臉上火辣辣的,每一條毛細血管裡的血液都是充足的,似乎下一刻就會噴出來似的熱。就像她心裡滿是肆虐的火苗,恨不得找個地方讓這些火苗好好兒的燒一把。
隔著門裡面有動靜。
路上甚至想好了見到母親就來哭一場……滿鼻腔的藥水味卻提醒著她這是哪裡。
她最終緩慢地推開了病房門。
病房裡只有床頭亮著一盞燈,喬媽和翠喜分別守在一邊,宛帔是睡著了。
靜漪將帶來的包袱放下來,彎身看看宛帔安詳的睡容。
心裡肆虐的火苗像是被這安詳收服了,她幾乎是滑坐在床沿上,輕而又輕地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換了個位置。
喬媽讓她去休息,她也就順從的到小床上去躺下了。
聽著外面的風聲,她輾轉反側。
喬媽拍著她的背,說:「小姐,睡不著就數星星吧。」
她翻身看著喬媽那白嫩的有著細細皺紋的臉,抓著她的耳垂。
喬媽愣了愣,微笑道:「喲,可是多少年沒這麼著了。小時候睡不著,就愛抓著我的耳垂兒,一會兒就睡著了。」
今天這一招兒不管用。
靜漪偎在喬媽身旁。胖胖的喬媽往日總給她安寧舒適之感。水汀裡走著水,氣泡咕咕有聲響,讓人聽了心煩……靜漪望著安詳地臥於病床上的宛帔。
這些日子來,她往往看著母親,心就會不自覺的絞痛起來。
「喬媽,在你看來,我是不是也太不懂事了?」靜漪低聲問。
喬媽怔了怔。
她是靜漪的乳母,太太常說她看著靜漪比她自己還重。她自然知道靜漪從晚上回來病房裡神色就不對。仔細想想,靜漪這陣子都不太對勁兒。她這麼一想,就覺得靜漪絕不止是因為太太生病的緣故,心煩意亂……她將靜漪的手拉過來,輕輕地揉著。
「小姐是有什麼心事嗎?」她問。
「若是當初……能和他一起死了,大概……」
「小姐你這是說什麼?」喬媽壓低聲音。靜漪的話讓她心驚肉跳。
「喬媽,你放心。」靜漪說著,竟笑了笑。
喬媽看她笑的古怪,忙抓著靜漪的手,說:「小姐別胡思亂想……有什麼話,跟喬媽說說,哪怕什麼也幫不上,你心裡舒坦些也好……小姐,凌丫頭出嫁前也是百般千般的害怕,還大大的生了一場病,到頭來嫁過去,又是百般千般的好了。小姐,千萬想開些……」
「喬媽,你拿這些話勸我也勸了不止百回千回了。」靜漪笑著,把手從喬媽的手裡抽出來,說:「我看著我娘。」
喬媽歎口氣,說:「小姐你明白就好。」
靜漪點點頭,不明白又能怎樣呢?
她聽著喬媽絮絮地又說著什麼,大抵是還是勸她的話……她其實不用誰來勸她的。
再過不去的坎兒,也會過去。
都得她自個兒抬腳。
天都快亮了,她還沒有睡著,喬媽卻睡沉了。
靜漪扶著喬媽躺下來,自己坐在母親床邊的椅子上……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的時候,靜漪睜開了眼。
她先看了看母親,見她安然,鬆了口氣。拿了面盆出去淨面,看到門邊一左一右,四寶躺在長椅上鼾聲如雷,圖虎翼抱著手臂,站姿如松柏——看到她,圖虎翼站好了。
靜漪心裡頓時有些歉然,悄聲道:「回去休息吧,我這裡好的很呢。」
「七少會讓人來跟我換班的,十小姐別擔心。」圖虎翼忙解釋。
靜漪無奈,端著面盆去洗漱間。
圖虎翼目送她進去,遠遠的站了,並不過來。
靜漪對著鏡子一看,臉色是白裡透青,只一夜,又見了憔悴。唇色淡淡的,比櫻花瓣兒的色還要淺。
她用冷水洗過臉,才恢復了些精神。
洗漱間裡空蕩蕩的,玻璃窗有一扇碎了,風吹進來,她後背冷冰冰的。
一個穿白色護士袍的女子走進來,站在她身旁。
靜漪以為她要用水,恰好她已經洗漱完畢,便往旁邊讓了讓。護士說了聲謝謝。靜漪正要離開,那護士輕聲問道:「密斯程,我是丁曉玲。您還記得我嗎?」
靜漪打量她一會兒,確定她就是昨天同顧鶴在一起的那個女學生。
「你是怎麼進來的?」靜漪問。
丁曉玲一身護士袍,似模似樣,不像是裝扮的。
「我是這裡的住院部護士。昨天我休班,剛剛接·班。」丁曉玲回答。她指著自己胸前繡的字,協和醫院標誌旁邊,黑色的名字很醒目。
丁曉玲見靜漪只是望著自己,說:「完全是湊巧,今天排班,由我負責護理程太太。不過密斯程若是覺得不便,我可以同護士長說換班。」
「那樣最好。」靜漪對著鏡子,打開髮辮。「也請您諒解。」
丁曉玲說:「萬分理解密斯程的心情。」
「你真的理解倒也好。」靜漪並不同她客氣。
「護理是我的工作。我會盡職盡責。」丁曉玲自然知道程靜漪並不樂於在這裡見到她。程靜漪的冷言冷語,也在意料之中,她並不介意。她耐心地說:「密斯程,你也是醫生,救死扶傷是醫生的職責。只是一批藥物,能救很多人。府上是豪富之家,令堂生病臥床,這點醫藥費不在話下,尚且憂心忡忡。以及推人,不知密斯程能否體會這份心情?他們,也首先是人。對人的憐憫,不是從醫者最起碼的道德嗎?」
靜漪慢慢的梳著頭髮。
骨梳順著髮絲滑動,丁曉玲的話字字入耳。
如在往日,要是力所能及,她會不假思索、不計後果地去做。但是今時的她已然不同。
她不動聲色地說:「告訴顧鶴,我的條件是:第一,讓把他手上的證據副本先給我看過,我再決定是否要幫助你們;第二,事成之後,我保留隨時要求送我去蘇聯的權利;第三,不准你們以任何方式再用同樣的理由對我的家人造成困擾。如果答應,我就履行我的承諾——但是記住,決不允許你們的人直接參與這次行動。我有權隨機應變,臨時改變或者取消行動計劃。丁小姐請將我的話原原本本轉告顧鶴。」
丁曉玲的手藏在口袋裡,這時候靜漪都看到她驟然攥緊了拳,像是恨不得振臂一呼似的。
「謝謝你,密斯程。」丁曉玲聲音發顫。
靜漪已將頭髮編成一個斜辮,丁曉玲的激動她看在眼中。
「不用謝我。我自保而已。」她說。
「不。他說你善良,沒有說錯。」丁曉玲低聲道。
靜漪將辮梢兒拈在指間。
「我是聖約翰護理系畢業的,密斯程。在學校的時候就認得你們了。我曾經參加過密斯程家的花園餐聚。只不過,密斯程是不會記得我的。那時候……你不太會留意到其他人。」丁曉玲擰開水喉。嘩嘩的水沖刷著她的手,也沖刷著靜漪的記憶。
她的確不記得丁曉玲這麼一個人了。
她甚至那樣的花園餐聚因何、因誰而起,也已經快完全忘記並且打算不再記起,更何況那些無關痛癢的「其他人」……她伸手將水喉關了。
彷彿嘩嘩的水聲一停,有些東西也就停下了。
「用水也要適可而止。」她說。
「明白。」丁曉玲點頭。
「記住我的條件。我等你們的答覆到明天早上。」靜漪將面盆端起來,「我不善良。是你們的威脅起到了作用。我不能讓我的過去,影響我和家族的未來。」
靜漪走出洗漱間。
對丁曉玲最後說的幾句話,幾近咬牙切齒。那種被毒蛇咬嚙住皮肉的感覺再次抓住了她,只是這次,是她自己親自放出來的毒蛇。
圖虎翼看到她回來,抬腳碰了碰長椅,四寶從長椅上一躍而起,揉著眼睛看清楚靜漪走到跟前了,紅著臉叫了聲「十小姐」。
靜漪輕聲說:「不妨事。」
四寶撓著頭,憨憨的笑著。
「吃過早飯都回去吧,太太在這裡養病,人多了她反而不得清靜。」靜漪說著回了病房。
宛帔也已經醒了,靜漪伺候她洗漱。
靜漪將母親的發放下來。
宛帔的頭髮黑而亮,垂下來,厚厚的絲光緞子似的。
靜漪的手骨梳似的攏著她的發。
頭頂一絲白髮翹了出來,靜漪挑起來。
宛帔從鏡子裡看到,問:「是白頭髮嗎?」
「娘以前是沒有白頭髮的。」靜漪說著,就想給拔了。宛帔阻止她。
「有白頭髮怕什麼。」宛帔微笑。
靜漪搖頭,給母親把頭髮挽好,別了一支碧玉簪子。
那根白髮藏在髮髻裡,是不見了。
宛帔見靜漪臉上的神色有些怪,笑道:「你以為娘是不會老的嗎?你再不聽話些,娘的白頭髮會一叢一叢的生出來的。」
靜漪張了張口,握著宛帔肩膀的手,鬆了一下。
宛帔見她發呆,笑了笑,說:「你這孩子又冒呆氣。」
「娘,父親今天會來看您的。」靜漪忽然說。
宛帔怔了怔,輕輕「哦」了一聲,蒼白的臉上竟慢慢泛起紅暈來。被靜漪瞅著,她轉過臉去,拂了下鬢角。
護士敲門進來派藥,又有家僕奉命送來早點,病房裡人多了起來。
靜漪吩咐秋薇分出一些去給圖虎翼他們。不一會兒秋薇回來,卻帶進來圖虎翼要她帶進來的東西——陶驤讓管家程大安親自來的,帶來了怡園的自製早點——靜漪不想陶驤會這麼做,趁護士在,她出來,見了程大安,叫聲「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