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孟元那天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她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的角色,不,是他那個人,朗誦的那首詩《ode-to-the-west-wind(西風頌)》。舒嬡詪鯖讎(作者注1)字正腔圓的英文,顯示出育英中學英文教育的強悍。而更強悍的是他的人。或許也不是人,而是那天和他融為一體的角色,強悍而有魅力,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她總覺得他在台上朗誦這首詩的時候,眼睛看著的是在台下最佳觀眾位置的她——後來他說是的。那天她走進劇場,他就已經在大幕後看到了她。
東寧後來有劇社的活動就會叫上她。性子安靜的她其實去了幫不上什麼忙,最大的作用也許是給東寧提供對台詞的幫助。而那段時間她的住處,就是起初與之鸞之鳳合住的靜安寺的別墅——她到上海要比她們早三年。隨著父親事業重心的南移,父親在上海逗留的時間越來越多,那一處別墅是父親在滬上最早的置業。在他娶了四太太之後不久,三太太以陪伴兩個女兒讀書為名,至少是在學期時,她要住在上海與四太太分庭抗禮的,於是之鸞之鳳就搬去跟三太太同住了——那裡就剩下她一個。她本想父親可能會另作安排,私底下也有些擔心會讓她去跟三太太或四太太住。但是沒有,父親讓她一個人繼續住在那裡。杜氏母親過來的時候和父親說過,她一個小女孩住這麼大的地方也太過清淨了些;父親說就這樣吧,讓她自個兒在這兒好好兒唸書,哭著鬧著要出來唸書,還不好好兒念麼?又不是養不起幾個閒人伺候她。那之後,別墅裡就又多了幾個下人。
父親會不時來她的住處逗留,有時候是和人打牌,有時候是和人吃飯,更多的時候來了就只是獨處。他做這些的時候甚至都不怎麼理會她,就好像她並不存在一樣。她其實不是很明白為什麼父親在眾多的兒女當中獨獨對她的教育採取了很特別的方式。甚至和看管她甚嚴的母親反著來。母親不想讓她邁出家門一步,他就偏偏要同意她離家千里來唸書。而他雖然並不顯出很重視她的樣子來,卻願意把她帶在身邊。
別墅有個很大的花園,她偶爾會提供給東寧他們排練。找了個機會事先稟明父親,他沒有反對。起先戴孟元只來過幾次。東寧說戴學長活動太多了。她隱約知道戴孟元在忙些什麼。在很多人眼裡,尤其是聖約翰的學生眼裡,戴孟元是不安分的,更是有一定危險性的。可她只覺得他很有熱情。在專注的做著什麼事情的時候,有熱情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他偶爾來參加活動時,會跟她聊幾句,多是學業上的關心。就像個會照顧她的兄長湄。
跟他在一起,她會覺得安心。
直到有一次,劇社正在花園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來了警察,說是附近一戶人家新近遭了賊。賊人沒跑出這一區,他們就在挨家挨戶調查搜捕。警察來到花園裡想要逐人盤問,她鎮定的應付那領頭的。不知道是她應對得當,還是她看似輕描淡寫的搬出別墅主人她父親的名號來起了點作用,他們又問了幾個問題就走了。
她不是沒看出戴孟元的緊張,就是那一刻她想要保護他擦。
那天孟元走的時候,輕輕的拉了一下她的手,悄聲的跟她說謝謝。
她關上大門心跳如雷。
父親的汽車都停在大門口了,聽差都在稟報說老爺來了,她都沒有反應過來,還是秋薇趕緊的拉著她回房去,做出剛剛從樓上下來的樣子出來問候父親。
父親那天晚上還是聽管家說了警察來過家裡的事。在吃晚飯的時候就同她講,以後要小心和什麼人來往。
她心裡慌張的很。還好父親沒有再說什麼,反而是心情很好似的,問了她一些功課上的事,說讓人給她帶了些玩意兒,已經送到房間裡去了。
她回房看到那些東西,花花綠綠的從吃的到穿的什麼都有,她想大概和以前一樣,父親對每個女兒都是寵愛的,她得到的不過是和之鸞她們相同的禮物而已。心裡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只覺得其實她盼望的,也不過是父親問問她的功課……就算這些在那一天也好像並沒有以往那麼得到她的格外重視,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是在哪裡有了更多的盼望。
而《羅密歐與朱麗葉》公演她頂替上場,也就是他們倆正式交往的開始。
那是學校劇團的傳統保留劇目,每一學年的新生都要演一次。出演朱麗葉的東寧第二日便害了感冒,完全發不了聲,因為平時都是她陪著東寧練習台詞,她竟也能把詞背了個七七八八,劇團的導演老師讓她臨時頂上。
上台去她倒是不怯場,只是到了中途,扮羅密歐的男同學錯了一句台詞,她便接不下去了,兩人呆站在台上有好幾分鐘,惹得下面的人不明所以險些要喝倒彩——聖約翰素有喝倒彩的傳統——羅密歐跺腳,顯然被她突然的忘詞也弄懵了。她就聽到下面有人大聲的念了一句:「good-pilgrim,you-do-wrong-your-hand-too-much,which-mannerly-devotion-shows-in-this……」(信徒,莫把你的手侮辱,這樣才是最虔誠的禮敬……)
她如夢方醒,立刻接上來下句「for-saints-have-hands-that-pilgrims』-hands-do-touch,and-palm-to-palm-is-holy-palmers』-kiss.」(神明的手本許信徒接觸,掌心的密和遠勝如親吻。)(作者注2)
對戲的羅密歐已經滿頭大汗,面上的妝都糊了。
好不容易混下來的……在後台老師誇她在場上應對得當,她沒聽完那誇獎就急急忙忙的跑出去——要是她沒聽錯的話,提詞的人正是戴孟元。
她跑到劇場門前,就看到戴孟元站在樹下。身邊雖有旁人,夜色也暗,卻仍然是那麼的出眾而又惹眼,她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看到她,微笑的向她走來。
他說你演的好極了……
「……他對我很好。總鼓勵我好好讀書。我信他,他也信我……」靜漪低著頭。她沒有全部的跟母親交待,孟元偶爾會用她的住處跟一些人開秘密會議她不會說。不但跟母親她跟別人也不會說。
宛帔望著靜漪低垂著頭。
她太瞭解靜漪的性情。靜漪並沒有跟她完全說實話。
「靜漪。」宛帔的眼睛有些空洞,這半天的經歷簡直傷筋動骨。
靜漪抬了頭,天色暗下來,母親沒有吩咐掌燈,也就沒有人敢來開電燈,也沒人點上煤油燈。
「娘。」她伸手去握母親的手,冰涼。她忍不住有些怕,問:「您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宛帔抽了手,說:「你先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娘……」
「我現在很累。」宛帔推倒了身後疊放的靠枕,側身向裡。
靜漪呆坐在母親身邊,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待起身離開,又實在不放心。
翠喜悄悄的端來了一盞琉璃燈,放在塌桌上,無聲的指了指外面,靜漪便說:「娘,您先歇一會兒……」
宛帔歎了口氣,說:「等下大太太那邊來傳膳,就說我不舒服先睡下了,讓你守著我。這幾天,你哪兒也不准去。」
靜漪心裡一驚。
翠喜看她的樣子,生怕她再說出什麼來讓宛帔動怒,急忙的推著靜漪往外走。出了房門再遠些,翠喜幾乎沒哭出來,說:「小姐你這是怎麼了?太太今天傷心成這樣,就先依著她吧。太太這一個多月在西山,就常犯心氣痛的毛病。她不樂意我們跟你說這個,怕你日後離了家免不了的擔心呢。太太都這樣了,小姐,千萬忍耐幾日。」
靜漪轉頭看母親房裡映在窗上的燈影,翠喜又高又壯的,身量力氣比個男僕都不差,說起話來卻是慢聲細語,語調頗有些母親平日的神韻。靜漪有些難過的說:「如今我成了那個最不懂事的了。」
翠喜一聽,鬆了手說:「小姐,翠喜嘴笨,不會說話,並不是埋怨小姐。」
「我懂的。」靜漪說著就走,「等會兒我再過來,先去看看秋薇。」她還惦記著秋薇。
剛要走,就聽見屋子裡電話鈴在響。
翠喜忙跑回屋裡去接電話,宛帔聽到,問是誰打來的,翠喜說是表小姐打來找小姐的,宛帔便說讓靜漪來接電話吧。
靜漪被叫回來,聽說是無垢找她,接起來聽時,卻不是無垢,而是趙宗卿。
「三表姐。」她對自己的鎮定有些吃驚。
趙宗卿在那邊說:「靜漪,這幾天不要出來走動。你托我的事情我會盡量的辦到。如果有什麼變動我會讓無垢來告訴你。千萬記住不要莽撞。」
靜漪只覺得眼眶裡有淚在打轉。
她微笑著說:「嗯……好啊,好啊……我知道……那本書不在我這裡,三表姐你最糊塗……好的,我知道……閒了你和二表姐過來玩吧,我們園子裡乘涼最好……好……好,再見。」
趙宗卿早就換了電話給無垢,無垢在問她還好麼有沒有被帔姨發現,她反覆的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