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籬順著小河往上遊走,到了玉家的菜地。玉籬媽還沒把頭塊地排好,見玉籬已經回來,就要收手回去做晌午飯。說是等吃完晌午飯再來打整另外一塊。玉籬靈機一動,趕忙說:
「要不我先回去隨便做點,您排完蒜估摸著時間再回來吃飯就是。」
玉籬媽想想,也對。
「接著大晴了這麼幾天,早點把地種上是要緊。就怕趕明兒就來了雨水,又要耽擱幾天!」
玉籬連聲說是。玉籬媽又囑咐玉籬,碗櫃裡有現成的菜,熱熱就可以吃。就是自己回去晚也不用等,和玉籬爸先吃就是······
玉籬嘴裡應著,腳下也沒停,就朝村裡走去。
玉籬媽只當玉籬懂事,給自己騰時間,並不當回事。埋下頭手下更快地忙活起來。
玉籬進了村子,也不回家。往左轉過個小巷口,就是沿著村邊直通到村子北頭的一條老土路。老土路的盡頭,就是王德友家。玉籬上了土路,越走越急,最後跑起來。
王德友家不偏不斜,正正地坐東向西。門開在僻靜的老土路上,除四面的牆高一些,不過是個普通的雙層洋樓四合院。就是院門上的獸首銅環,比王七嬸家的還小上一圈。玉籬一路跑來,到了王德友家大門口,又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伸手重重地拍響大門。
過了一會兒,院子裡傳來王德友老婆張順子,人稱張夫人的聲音。隨著一聲匡當聲,大門上鑲嵌的小鐵門被拉開。張夫人端方四正地立在門前,棗紅色的純毛針織衫緊身合體,漆黑的頭髮燙了個時下最流行的貴婦頭,當正自有一套風儀。
玉籬收回目光,擠出笑容喊了聲「嬸嬸」。
張夫人見是玉籬,眼裡閃過一絲詫異,隨即面上很快又恢復平靜。臉上雖不說掛了笑容,聲音聽起來倒沒有特意顯出冷淡。
「是玉籬啊。娟子爸不在家,要找他改次來吧。」
玉籬迎上張夫人望過來的眼神,又向上邁了一級台階。王德友家的地基打得極高,從平地到門檻要跨上五六級台階。這會兒儘管玉籬和張夫人齊肩站在一處,張夫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淡氣息,還是讓玉籬覺得好似矮了她一頭。玉籬抑制住心跳望定張夫人:
「知道德叔忙,平日都難得碰上。玉籬本來就是找嬸嬸。」
張夫人薄薄的眼皮抬也沒抬,聲音驟然冷冰冰地。
「要是有事還是等娟子她爸回來再說的好。我可不清楚。」
玉籬並不氣惱,反而笑起來,狀似無意地說道:
「前幾天去了趟縣裡,娟子和小海的學校可真氣派。門衛也和氣,我說了名字,一會兒就幫我把人喊出來。我要再多去幾次,想來守門的大爺快認得我了!」
張夫人臉色一變,盯著玉籬問道:
「你是什麼意思?」
玉籬仍舊微笑著,
「嬸嬸還是讓玉籬進去再說吧。有些話,旁人聽了去不好。」
張夫人眉頭一皺,到底身子往後側了側。玉籬側身進去,張夫人關了門,就在院子裡站著,並沒有把玉籬領進屋的意思。
這王德友家,玉籬還是頭次進門。雖往常也會蘀父母捎個話帶個信之類,卻都只在門口就把事辦完。今日進來一看,院子裡並不像玉籬家種了果樹,蔬菜。滿院子都用光亮平整的花崗石鋪了,又在正中砌起個巨大的花壇。花壇當中種了棵巨大的巴西仙人掌,周圍一圈也都是些知名的花草。最最打眼不過,還是花壇旁一隻足有個大拖斗大小的巨型染花陶缸。初冬季節,缸裡盛開的睡蓮和自由自在的錦鯉相印成趣。
但看院子,玉籬就不由一愣。這樣氣派的院子可不像外邊看起來般平常。再透過王家敞開的堂屋門望進去。中堂當頭一副龍騰虎躍的鑲框橫幅,影子映在光亮鑒人的奶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倒真似要活過來一般;堂屋內,圍牆一圈是紫褐色真皮沙發,配的是紅木渀古茶几,茶几上則是一套精緻優雅的紫砂壺。此刻,紫砂壺散開了只小巧可愛的杯子,顯然剛才主人才用過。玉籬張開了口,卻突然覺得到了嘴邊的話說不出來。
別的東西不知道,玉籬卻記得之前在周禮書的宿舍裡見過一套紫砂壺。周禮書以前的學生送的。說是一千多,還只是一般。玉籬想到自己和父母的盤算,一年分給王德友的,頂了天也不會超過三萬塊。他家真地看得起這點錢?聯想到才從王鳳羽那兒聽來的話,玉籬只覺得自己一家還真是······。
張夫人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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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籬,娟子打電話回來過。你說的那些都是八騀子打不著的事情。娟子他爸說了,你一個小女子,也不想跟你認真。以後那些話,少亂說的好。也不要動不動去找娟子,她還要高考,要是誤了前程,我和他爸可都不答應!到時候,大家面子上可就不好看了······」
玉籬聽到這話,收回目光,瞇眼看著張夫人。這村長夫人,因為小時候傷著腿,走路的時候有些高低不平,這才嫁到了村裡。平常自持是城裡人,很少和村裡人走動。就是那些愛逢迎,好傳話的主動貼上去,也是碰得一鼻子灰。背地裡,沒少被人排揎。就是她慣常的這身打扮,也不知被程宏林老婆當笑話說過幾次:百來塊錢的羊毛衫好貨倒是好貨,可再好也架不住見天穿不是?再洗,可就見本色啦!再說,這樣好的衣服,配雙老掉牙的雙層布鞋,簡直是活生生把俏媳婦拉下轎又套上了驢車!可人家是城裡人啊,就是不同。就這樣,這髮型還得弄得模子裡倒出來一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油光水滑。哎呀我的媽!可算是把城裡人的面子給撐起來啦!
當初玉籬聽程宏林老婆繪聲繪色地嚼舌根,聽得眉頭緊皺。只覺得這娟子媽雖然個性孤傲了些,可因為身體缺陷走到這步,還被人這麼刻薄地議論,也是個可憐人。如今看來,可憐可笑的到底是誰,還真是兩說。
張夫人見玉籬這樣盯著自己看,又半天不作聲,不由有些惱怒,轉身去拉門,
「沒什麼說的,我就不留了。」
玉籬深深吸口氣,也不急不惱。
「嬸嬸先別急著攆人。既然娟子已經告訴了你們,我也就不多費口舌。興許那麼些錢,還有那些條件您和德叔都不放在眼裡,我也無話可說。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地處流,也算是情有可原。不過還有句話,也是人常說的,『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我還是那話,你幫我問問德叔,我們先前承包魚塘的合同可是白紙黑字蓋了公章,是不是舀到法院也作不得數?!再有,就算這縣裡頭頭能一手遮天,他是不是還能把手伸到市裡,省裡?我們家,沒那麼多值錢的家當,更沒那麼些要緊的國家大事等著辦,就捨了眼前的清靜日子不過又何妨?不過,我也把話說在前頭,我們過不好日子,害得我們家過不好的人也別想在旁邊涼快!」
短短一席話,說得斬釘截鐵,風浪不驚。張夫人張大了嘴震驚地看著玉籬。好一會兒,怒氣沖沖地問道:
「這些,是你大人教你說的?!」
玉籬淡淡一笑,
「我本該和你女兒一樣,坐在教室裡心無旁貸,一門心思考個好大學。現如今,我說這些,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會了。可能是我命不好,沒像娟子一樣找個村長當爸。不然,就不會有人虎視眈眈,餓狼一樣來搶自家的東西!見著人勢弱就想著來踩幾腳!要說誰教的我?嬸嬸眼界高,你覺得呢?」
說到最後,嘴角自然就掛上了絲譏諷。
張夫人看來,卻分外刺眼。
「你跟我家娟子不過差了這麼半歲一歲,說起來還是小孩子,說話怎麼就這麼陰陽怪氣!國有國法,村有村規。娟子爸做事憑得是上邊的政策!條條款款都在那裡擺著,有據可查!我告訴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們行得正坐得直,什麼市裡,省裡?這是嚇唬誰?!」
兩人就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對視著。就在玉籬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的時候,張夫人不耐煩地開了腔:
「走,走,走。不跟你說。有什麼事上村委會去找人!別到我家來胡說八道!」
說著連推帶送地把玉籬逐出大門。
來的時候,正午的太陽還把老土路照得白晃晃得,分外刺眼。出了王德友家的門,天上已經多了好幾塊雲朵,一下子身上就起了寒意。空曠的土路上沒有一個行人。玉籬默默地站在王德友家門前,眨了眨眼睛,眼淚順著鼻溝流下來。
明明知道這趟來得太魯莽,自己還是忍不住做了。以前的打算,計劃,就這樣化為泡影。王泉兒家的親戚在縣裡,就等於堵死了自家打算用錢買動王德友的路。除了這條路,剩下的就是去找婦聯,殘聯。可說到底,這些地方不也是縣裡在管?玉籬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多麼無知幼稚。想當然地就以為自己能想到辦法,保護好這個家,讓父母活得尊嚴。這段時間以來,用汗水,用堅持建立的自信,脆弱得如同建在稀泥地上的籬笆,被別人輕輕用手指一點,就緩緩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