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完七年十二月初,大野澤,碧波萬頃,冬日的金烏照射而下,波粼間泛現金光,讓那數千艘破水而行的龐大船隻猶如天兵一般。土黃色的旗幟飛揚,宣告著這支龐大船隊的歸屬,當今之世,也唯有楚國有如此財力和實力。
齊國本處東海之濱,國內水路縱橫,兵士也大多熟悉水性,因而坐船而行沒有發生什麼暈船之事,讓齊楚大軍順利前行。
「暾將出兮東方,
照吾檻兮扶桑。
撫余馬兮安驅,
夜皎皎兮既明。
駕龍輈兮乘雷,
載雲旗兮委蛇。
長太息兮將上,
心低徊兮顧懷。
……」
看著千帆齊進,胸懷壯志的昭熠不由地吟誦起東君之歌,在他心中,屈氏一族唯一讓他敬佩的不過屈平一人。當然,僅限於辭賦之學,對於屈平的作為,昭熠嗤之以鼻。若是換作是他,即便懷王再昏庸無能,也豈會讓楚國沒落至斯,在昭熠眼中,屈平那一輩人是楚國沒落的罪魁禍首。
「三閭大夫之辭,聞之便熱血激昂。」想起楚國那位壯志未酬的屈平,田單也是心有唏噓,只是他的境遇比對方好得多了。
「哈哈,三閭大夫未竟之業,熠與相國共勉之。」
三閭大夫屈平乃是聯齊抗秦的主要推動者,昭熠此言自然是想與田單共敘前塵,讓齊楚兩國的關係回復到那個美好的歲月。
「大善。」
聞弦而知雅意,田單大笑著附合一句。若是齊楚緊密聯手,那日漸式微的齊國也能借助楚國的財力盡早恢復國力,稱霸天下也未可知。而齊楚聯盟的最主要關鍵便是與昭氏合作,甚至助昭氏一族取得左尹之位,田單雖與春申君黃歇有些交情,卻不會將國之大事寄托於人情之上,此時的春申君在楚國地位並不穩固。
聽出田單話語裡的意思,昭熠暗暗握緊了船舷上的手掌,有田單之助,他們昭氏便多一分機會。
齊國臨淄城中,巍峨的王城左近,佇立著一座絲毫不遜色於王宮正殿甚至猶有過之的宮殿,方圓十餘里的百姓抬頭便能看到那宮殿的頂端。
每當望見那泛著金光的宮殿,臨淄城內的百姓都會露出一種無比仰慕之情,即便是各國貴族商賈皆無例外。因為那是齊國的稷下學宮,天下之士心中的聖地,從這裡走出的每一位士人都可能會挑動起天下紛亂的局勢。
稷下學宮建立之初,齊王為表對天下士人之敬意,特允許學宮宮殿較王城高出五丈,此舉經天下之士讚許,也引得有識之士爭相而來,演繹出一幕百家爭鳴之象。
雖經五國伐齊,代表天下士人之望的稷下學宮卻沒有經歷戰火的摧殘,只是襄王重建齊國之後,稷下學宮也有些落寞,但不可否認的是,這裡依然是天下士人的中心。
金烏東起,晨光普灑時間,金光閃爍於臨淄城中,每層高達五丈的五層宮台、耗費十年建成的稷下學宮以其無比輝煌的姿態宣示著它無與倫比的地位。
在第一層廣闊無比的宮台旁,一間孤零零的小宮殿坐落其間,與那些金碧輝煌的宮殿格格不入,卻並無任何的卑微和自賤,反而有一種獨特的韻味散發而出,顯得孤傲和自得。
宮台殿閣間,可見許多風度翩翩的士人走動,服色各異的識人招呼往來,很是和睦,但經過那座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小宮殿旁邊之時,皆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生怕驚擾了那份寧靜。
「諸國合力,趙軍獨木難支,此戰已定。」輕輕按下一個白子,白鬚飄飄的老者發出一聲感慨,言語間有些唏噓。
「天道有常,世事難料。」落下黑子,老者對面的黑色長鬚男子端起酒爵喝了一口,衣袖擺動間展現出難言的風度,頗有得道高人之資。
「人力終有窮時,你所言之變數,也不可逆轉大勢。」見老友還硬撐著不承認,白鬚老者笑著搖了搖頭,都這麼多年了,對方的性子還是一點都沒變。
「出人意料,逆轉大勢,方是變數。上次周鼎之事,原本八鼎歸秦,天下氣運可定,卻因其變數,分歸五國,引得天機紊亂,不知又多幾許亂世。」放下手中的酒爵,想起本該呈現大一統之世的天機重新歸於混亂,黑鬚男子頓時沒了喝酒的心思,不由地歎了口氣。
周朝無道而失其鼎,鄒衍去年便已預料得到,甚至他還預料到秦得八鼎,收天下氣運,數十年後一統**,結束這千年的亂世。然則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趙國會出一變數,強行打破這本該無法改變的天機,三鼎歸秦,三鼎歸趙,其餘三鼎被齊楚魏均分,周朝氣運分封諸國,憑添多少變化。這一出乎預料的變動,讓鄒衍再難看清天下大勢,甚至讓他的五德終始之說截然而止,心下鬱悶可想而知。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你我不過凡人,無力改天下大勢,何需自擾。」對於這一點,年近花甲的荀況看得很是淡然。天下大勢,分久必合,終有一日會結束這紛亂的時局,只要能讓蒼生得幸,又何必在意是誰一統天下。
「大勢所趨,多一變數對蒼生而言,不知是幸或不幸。」勝局已定的鄒衍撥亂了眼前的棋盤,他的這位老友專注著書立學,實在是有些勝之不武。
「哈哈,你這老匹夫。」知曉自己的棋藝,荀況再不在乎勝負,也為老友的貼心感動不已。人生在世,有幸者莫過於得一知己。
「天機已是難測,我準備趁這餘生,再看看大好河山。」直身而起,鄒衍來到窗台前,看著那光芒萬丈的金烏,心中泛起莫名的感慨,他的時日無多,再不去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你想去看那變數?」聽到老友要離開稷下學宮,荀況愣了一下,驚愕地問了一句。
「然也,我耗此一生,窮究天數,若是未見變數而歸土,實乃終生憾事。」對於自己的目的,鄒衍沒有任何遮掩。專研了天道一生,臨了卻被變數攪動得一無所知,對未來更是一片迷茫,鄒衍怎麼也不甘心,必要見見那引動天下變局之人。
看著黑髮黑鬚的老友,長袖飛舞間風度翩翩,在那金烏的晨曦中有若天人,荀況卻知道對方的年歲猶在他之上,天年將近,世事如常。
「如此,吾當隨之。」數十年的友情,荀況沒有任何的遲疑,想來他又要辭去祭酒之位了。
靜靜地站在一旁,李斯聽著兩位先生的對話,心中不免有些激盪。順著兩位先生的目光看向那高大巍峨的五層主殿,李斯彷彿能看出其中的孤寂,齊國本非良主,田單再驚才絕艷也改變不了齊國沒落的事實,也許秦國才是他未來的歸宿,或許趙國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