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昱盼望的援軍,其實並不算遠,領軍將軍、錄尚書事、上黨王元天穆,已經率部進入司州,正駐紮於東郡滑台城,離滎陽不過三百餘里,若是派出前鋒騎兵救援,兩日便可趕到滎陽城下。
但是元天穆並不想救援滎陽城。對於他和身後的爾朱榮而言,滎陽陷落,甚至洛陽陷落,都不是什麼太大的事,某種程度上還正中他們下懷。
雖然身為魏朝宗室,但由於血脈極疏,元天穆對於皇室並無什麼感情。在遇到爾朱榮之前,他不過是個小小的太尉掾屬,之後與爾朱榮深相結託,很快便被舉薦為別將、都督、并州刺史,然後參與廢立,誅殺朝臣,除太尉,封上黨王,增封至三萬戶;在爾朱榮返回晉陽後,又入京錄尚書事,監修國史,以領軍將軍掌管整個洛陽台軍,成為整個魏朝中樞的實際主宰者。
由於權勢如此顯赫,天子元子攸對他極為恩寵,口稱皇叔,特許他乘車馬過大司馬門入朝。然而元天穆心裡很明白,天子並不甘心於傀儡的地位,繼位不久,即以外戚李琰之出任荊州刺史、三荊二郢大行台;自己錄尚書事,天子就任命安豐王元延明為尚書令,任命楊津為吏部尚書,此二人皆是才高望重,對他代換各州刺史的行動造成了極大的阻撓;還有這次平定青州,邢杲餘黨還沒肅清呢,天子已經趁著他尚未返回洛陽的機會,任命親舅父李延寔為東道大行台、大都督、青州刺史……種種動作,顯然證明天子有其自固之心。
當初才將元子攸扶上帝位時,爾朱榮由於誅殺過重,在河南地方很不得人心,幾乎不敢進入洛陽城內。因此,他們兩人曾經想過,要將國都遷往并州晉陽或相州鄴城,以瓦解皇室在河南的支持力量,方便就近控制。可惜由於都官尚書元諶捨命直諫,爾朱榮又為洛陽城的壯麗所震撼,遷都之議終於作罷。
如今洛陽面臨傾覆的威脅,元天穆卻想到,這或許是逼天子和百官遷都的大好時機。雖然這件事他還沒有和爾朱榮商量,但絕對有利於他二人進一步鞏固權威。以爾朱榮的才智,肯定能明白這一點,並且對他的計劃大表贊同。
既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他也就樂得暫駐於此,坐觀滎陽及整個司州的危局。
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他這番考慮的。
府門外響起一聲慘呼,驃騎將軍、前軍大都督、穎川郡公爾朱兆昂然而進,手中還提著滴血的長刀。元天穆皺了皺眉頭,從座位上起身迎了兩步:「萬仁,你要見我,直接進來便是,何必拿下人作法呢?」
「那廝誑我,說您身子不適,無法處理軍務。我一生氣,手就重了一些。」爾朱兆大大咧咧的回道,彷彿剛才刺死的只不過是一隻野兔兒。
「那麼萬仁,你見我是有什麼軍務嗎?」元天穆隨意敷衍道。
「請您讓我率軍前往滎陽!將那支猖狂的南軍殺得一個不留!讓我柱國叔父看看咱們的勇武!」爾朱兆大聲請命。
這個白癡!除了殺人還會什麼?元天穆幾乎想痛罵爾朱兆一頓,把他趕出自己的領軍府。可是,他知道這毫無作用,因為爾朱兆既然說了,即使得不到他的同意,也會私自領軍前往滎陽的。而他這樣做,並不是出於對天子的忠心,只是單純的想顯示自個的勇武罷了。
也好,就讓他去一次吧,也免得軍中那幾個朝臣總說他擁兵自重,見危不救。但是救援力度也不能太大,否則真讓他擊垮南軍,敗壞了他的如意算盤,那便是弄巧成拙。
「我准了,」元天穆點了點頭,「你就率本部的三千騎兵,前往滎陽城下擊垮南軍吧!」
「只率本部三千騎兵?」爾朱兆一呆。他們可是有三十萬人的!連他的前軍,也有三萬將士,其中兩萬人都是騎兵,怎麼就讓他率三千人去?
「你不敢嗎?」元天穆望了過去,「南軍也就陳慶之那七千人值得一戰,余外皆是元顥沿途收納的各地降軍,何須太多兵力?當初在滏口關外,你跟隨天柱,以七千騎直衝三十萬叛軍本陣的勇氣到哪去了?」
受到元天穆的激將,爾朱兆果然一口答應:「好!我就率本部騎兵三千去滎陽,取下那南軍將領陳慶之的人頭!」
說完,他也不和元天穆拱手告退,直接就提著長刀轉身離去。
看著爾朱兆的背影,元天穆搖了搖頭。這渾人!難怪爾朱榮雖然欣賞其勇健,卻斷言他最多只能將三千兵呢!根本就沒有一點頭腦啊!
不過,他畢竟是爾朱榮的侄兒,真讓他遇險了也不好。
想到這裡,元天穆叫過一名護兵,令他將隸屬於前軍的夏州都督李榮召來。
不一會兒,李榮身著全副戎服,前來領軍府晉見:「夏州都督李榮,見過大將軍殿下!」
「李榮,前鋒大都督爾朱兆已率三千騎馳援滎陽,我命你率本部騎軍出發,準備接應爾朱都督。」元天穆命令道。
「是,末將這就出發,盡快趕上爾朱都督。」李榮拱手領命。
「你趕不上的。他所部騎兵極為精銳,馬也是好馬,而且他急於求戰,一定是倍道而行,你怎麼趕得上?」元天穆微微一笑。那個傢伙的性格,他可是極為瞭解:「不過你也用不著趕上爾朱都督,只需盡力跟上便可。我料他到達滎陽後,肯定是人困馬乏,很可能會敗下陣來,到時你就好好接應他,護送他的敗軍返回大營。」
「是。」李榮領命而出。
……,……
與此同時,在滎陽城那邊,有十六騎悄悄出了北門,向著濟州方向疾馳而去。為首之人乃是王建,剛被楊昱提拔為統軍,並兼了個大都督府長兼行參軍的屬職,在他身邊的,是提拔為軍主的周惠、夏侯敬夏侯宗德,提拔為軍副的田穎田子聰,周惠的兩名家僕周忠、周祿,以及楊昱麾下的十名親兵。謝邦謝世裔同樣升任了軍副,但是卻沒有和他們同行,因為王建擔心他受不住這一路的奔波。
至於他們留下的那兩幢士兵,都已經撤了下來,由謝邦代為統轄。四門的防務,改由大都督府的親兵負責,連大都督楊昱本人都親臨一線,可見他是下了最後的決心,準備死守城池以待救援。
楊昱很清楚,一旦發現城內派人外出求援,南軍肯定會明白,這滎陽守軍已經難以支撐下去,從而發起最猛烈的進攻。他想要等到援軍到達,就必須拿出最大的努力。
而王建等人的任務也不輕鬆。從滎陽通往濟州的道路,很可能已經被南軍封鎖,他們必須繞過封鎖,然後一路向東尋找過去,找到台軍主力,呈上楊昱的親筆信件。跟隨他們的那十名親兵,都出身於滎陽郡、東郡這一帶,既可以當作嚮導,必要時也可以掩護他們。
十六騎一路東行,夜以繼日,披星戴月,其中的艱苦,自然不用多說。其間他們的確遇到了封鎖和追捕,好在素質不怎麼樣,被他們成功的鑽了過去。
趕到當天深夜,眾人已經行出一百六十餘里,不僅馬力到了極限,人也累得晃晃蕩蕩。周惠騎馬不多,大腿已經磨得生疼,幾乎快要支持不住。他藉著星光,咬牙拍馬上前,趕到王建的身邊建議道:「仲立,咱們歇息一陣如何?趕了四來個時辰,人和馬都快堅持不住了,更有兩人已經失散在了後頭!」
「咱們再堅持下,」王建和周惠一樣,口裡也喘著粗氣,「之前我問過了,前面不遠便是酸棗城,咱們盡快趕到那邊。」
「趕到那邊,有什麼不一樣嗎?」周惠提醒他道,「你想想,南軍近在咫尺,又是深更半夜的,城裡會給咱們開門麼?」
王建想想也是,便聽從了周惠的意見,令眾人暫時下馬歇息。
把馬趕到路邊,才一下馬,周惠就一個趔趄,仰面躺倒在了路旁的田壟邊。夜風吹來,帶起一些壟上雜草的氣息,周惠覺得那是從未有過的清香。
周忠和周祿兩人也下了馬,走到周惠身邊躺下。他們雖然身子健壯,騎術比周惠好,卻也是第一次這麼急迫的趕路,因此同樣累得不輕。然後,王建、夏侯敬和田穎也陸續蹣跚著走過來,圍著周惠躺成了一圈。
「仲立兄,如果說滎陽和洛陽都陷落了,北海王正式登基,你準備怎麼辦?」周惠忽然問道。
「你怎麼會問這個問題?」王建扭頭望了過來,「就算滎陽陷落,還有虎牢關,還有台軍,洛陽怎麼可能陷落?」
在他的心中,洛陽是絕對不會陷落的,去年葛榮肆虐河北,今年刑杲起事青州,哪次不是十萬數十萬的人馬?結果可曾踏進洛陽一步?
事實上,這也是大多洛陽周邊民眾的想法。自從孝文帝遷都以來,洛陽周邊就從未遭過任何兵災,就是去年爾朱榮進京,也是洛陽台軍主動放他進來的,沒有發生什麼戰事。至於縱兵誅滅兩千朝臣,那當然不算是打仗,而是虐殺。
「這個……我不是說如果嘛?」周惠支吾道,「我覺得,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台軍……」
夏侯敬忽然豎起食指,對兩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他弓起身,將耳朵緊緊的貼在田壟邊。聽了半刻之後,他笑著向兩人宣佈:「我聽到了數千馬蹄聲,是從東北邊傳過來的……我敢保證,這一定是台軍的前鋒騎!」
「太好了!」王建喜形於色,猛地翻身坐了起來,「既然前鋒騎兵星夜趕來,台軍主力肯定也在全力回援之中!咱們滎陽有救了!」
周惠卻是大吃一驚。記得《南史》上曾經記載過,陳慶之以七千人,在攻下滎陽城後,又在城下擊敗三十萬北魏台軍。而在史學界中,《南史》的風評並不好,這段記載常被認為是過於誇大,周惠也一直相信這一論斷。可如今看來,魏朝台軍居然真的回援了……那麼,到底是陳慶之的確那般逆天,還是歷史已經發生了改變?
「既然這樣,咱們也算完成了任務,」愣了好一會,周惠總算回過了神,「現在咱們怎麼辦?慢慢回轉滎陽嗎?」
「不!」王建堅定的搖了搖頭,「我要加入台軍,和台軍前鋒騎一道擊垮南軍賊騎,為延之兄報仇雪恨!」
「仲立,說得好!」田穎大表贊同,「也算上我一個啊!」
「自然不會丟下你們!」王建笑著錘了他一拳,「咱們馬上扯些麥草,在路邊生起火堆,快點……到時前鋒騎自然會注意到我們,然後我們就表明身份和他們匯合!」
他並沒有過問周惠和夏侯敬的意見。在他看來,大夥一直並肩作戰,這次自然也是一同行動,一起為樊遲及其餘府戶軍同僚報仇。
可是,周惠卻有別的想法。他似乎記得,台軍的前軍大都督是爾朱榮的侄兒爾朱兆,而爾朱家卻是契胡人,也就是十六國時期的羯族。這一族極為殘暴,晉末大肆殘殺漢民,以中原漢人仕女為「兩腳羊」,圈養遷徙,供其姦淫和宰殺,東下的二十萬洛陽士人、軍士和民眾,被石勒追上後圍而射之,相踐如山,無一人得以倖免;如今則有爾朱榮縱騎兵虐殺北魏朝臣,血水骨肉俱化為泥土,引得洛陽切齒痛恨;而後來的侯景,其行徑也不遑多讓,率眾南渡之後,將繁華的建康變成一座死城,整個江南也因之化為地獄,人口損失百萬以上……
羯人,可謂是五胡之中最無人性的一族。
周惠不在乎為北魏效力,因為北魏在孝文帝漢化之後,已經由夷入夏,成為華夏的一部分,並且在華夏文化、制度和典章上多有創建,為之後的隋唐盛世打下了根基。可是,對於殘害華夏子民、破壞文化傳承的羯族,他實在沒有一丁點的好感,當然也更不願意在羯族人的麾下效命。
作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總要守住某些底線,不能夠毫無原則。
眼看王建、田聰、夏侯敬三人帶著剩下的八名軍士,已經開始下田收集田間的麥草,周惠歎息一聲,也帶上周忠、周祿兩人上前幫忙。然而,在他的心中,卻早已劃下了自己的底線,無論是回滎陽繼續守城,還是回家等待元顥攻下洛陽,他都沒有任何意見,但是絕不加入爾朱兆的前鋒騎!;